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从《诗经》起,楚辞、乐府、赋、骈文、唐诗、宋词……,核心都是想象力和韵律感,而这正是诗之要义。蒙古入关而杂剧兴,似乎因为民族不同,审美情趣而大异。中国文学传统中的想象力和韵律感开始出现了断层。民众开始推崇叙事文学——杂剧、话本、拟话本乃至后来大盛的明清小说。“幸甚至哉,歌以咏志”,此情此景,悄然而逝。在我们生活的年代,诗歌更是一个非常遥远的东西。时下最流行的文学体裁,不是上述的任一种,乃是博客之博文与手机之段子。所以,当黄礼孩——一位出生于中国大陆最南端的诗人,以其出生地与栖居地进行诗歌创作时,所面对的创作环境并不乐观。然而,诗人用自己敏感而细腻的笔调,关照混乱世间安静不争的万物,菠萝地、海棠树、海风、盐、向日葵、雪、天鹅、兽骨、苔藓、叶子……带着我们去穿越那些人类永恒的哀伤与黑暗,到达那发出神光的新乐园的彼岸。在黄礼孩的作品中,有一些词被反复吟唱。这些词像一个个密码,散布在黄礼孩诗歌的王国。这些词的所指在黄礼孩的人生中,应该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一、 “大海”——出生地
在黄礼孩的诗歌中,可以感受到来自其出生地的炎热天气和爽朗海风。“大海”,是带有黄礼孩logo的一个事物。在《我对命运所知甚少》一书中的8张插图中,有4张是大海的景象。大海对于诗人来说,是孕育、容纳自己的母体(我出身贫寒/像铁锚被抛在海底/海水锈蚀着铁锚/却传递温暖的火苗),是奋斗拼搏的人生战场(明天我要比你起得更早/我要静静地在大海上奔跑),更是人生一切图画的背景板(野花开在大海上/开在船的周围/有时候船是在大海上/开得最大的花朵)。大海给予他正面的能量(海上的阳光/让浪花生出石头的笑声和飞翔)他却最深知大海深处的忧伤、黑暗(我在天涯的海之南/我的船正航向我的家乡/我要告诉你/大海的勇气与孤独 一个永不过去的旧时代/它比海水更幽暗)。但是,最终大海也总是与“明天”这样充满光亮的字眼联系在一起(明天再柔弱的大海,也会升起太阳)大海与希望同在,不断鼓励着诗人向一个个明天朝圣。
正因为生长在海边,诗人有长久的时间浸淫其中,诗人对人与海的思考也颇具了哲学意味。在诗人笔下,大海与人之间的关系被颠覆
大海在你看见时变蓝
宽慰眼睛的蓝
延伸鱼的翅膀
和盐的微笑
本来是人在看见大海时眼睛变蓝,但是诗人对于场景的重构充满了禅机。如果没有人的出席,大海就不是蓝色的,甚至什么都不是。谁知道海是蓝色的,谁知道蓝色是什么。用本来无物的赤子之心看来,是人命名和创造海,人也因此超越了物。这种超越在其他的诗中也有着隐约的暗示,比如:
我工作
我成为自己的主人
大海在我眼前炫耀
我对大海说:我有平常的力量。
虽然他说出“一个人活不下去/就回到出生地打点生命”这样的预言,但是他对代表其出生地的意象“大海”,显然已经进入了更高层次的思考。
二、 “天鹅”——爱人
我喜欢目不转睛地看你
生活给我的荣光
我将永不妥协地去爱
一只天鹅已来到你的床前
你是那么的生动
即使你的睡眠比黑暗还深
晚安
我的爱人
——《晚安》
天鹅在不同的诗人的笔下被赋予了不同的意味,在黄礼孩的诗中,天鹅则常常与爱情有关。在《晚安》这首诗中,描写了这样一个场景:爱人睡着了,诗人还没有入睡。诗人目不转睛地望着已经入睡的爱人,爱人的呼吸均匀起伏,面容甜蜜平静。诗人感受到爱人的美和爱,感受到自己在人海中能够得遇爱人、爱人对自己的爱是 “生活给我的荣光”,也默默在心中对爱人承诺:“我将永不妥协地去爱”。这是恋人之间的一个短暂的情景,凝视、起誓、道别,数千年来一次又一次地在中国文学作品中重演,也重复出现在描写爱情的诗歌中。但是诗人的誓言与“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不一样,不是说“我要爱你到天荒地老”,他的誓言是西方骑士式的,“你爱我,我非常荣幸,也要誓死捍卫这份荣誉”。这是诗人给予此诗的第一个新意。更让人感觉到惊喜的是作者在这个场景中布置了“一只天鹅”,使这个场景不仅没有落入男女指誓的俗套,而且将小儿女的缠绵悱恻提升到神圣的类似宗教仪式的境界。“一只天鹅已来到你的床前”,为什么诗人会有这样的感觉呢?天鹅的姿态优美娴雅,举止安详凝重,是高贵和纯真的象征,天鹅的美既暗示当时那种爱人深深入睡、诗人屏神凝视的静谧气氛,也衬托出爱人入睡的妙相庄严,和诗人对爱人的爱惜珍重,顿时使这个短暂的场景变得隽永悠长。[1]
花影在时间的耳垂上
移动,带来阳光的味道
现在它停下来
落在身体的后花园
然而风轻轻地吹
花阴的脚步零乱,是它在躲闪
还是在追逐蜜蜂的芬芳
也许是舞蹈,它已使我痴迷
此刻我如此轻盈
我爱过的那张脸
仿佛心已经献出
天鹅的双翼
——《花影》
在另一首诗中,诗人描写某日偶然观察到的花的影子在阳光下、在风中移动变化的情形。诗人似乎与花很接近,是近观但无亵玩。诗人观察到花的影子与自己的影子在阳光下相映,此时的花影随着时间慢慢移动,诗人的心境感受到时光慢慢流过的宁静。然而此时微风起了,花随着风左右摆动,花的影子也变得零乱起来,诗人的眼光追逐着把持不住的花阴,心波荡漾,在阳光和微风中和花影融为一体,似乎身体羽羽生风、变得轻盈起来。在这种即将物我两忘的情况下,诗人突然想起了自己以前的爱人,没有遗憾、没有叹息、许多东西都过去了……诗人对过去的爱人,最诚挚地献出“天鹅的双翼”。天鹅在水中滑行时神态庄重,飞翔时长颈前伸,徐缓地扇动双翅。诗人此时的神情,也如同天鹅一样庄重,对过去爱人的思念,在花阴中如释重负,得到了令人感动的解脱。如果没有“天鹅”的参与,这首诗之前对于花阴的描写并不是黄礼孩的强项,但是因为“天鹅”,我们能够再一次深深感受到诗人追求的爱情的纯洁而高贵,对爱情的理想化表述再一次提升了这首诗的“诗味 ”。
地铁在地下盛开
黑天鹅一样忧伤
啊那个女孩,让我屏住呼吸,
带走我越来越多的时光
她长得像我的女友
她的气息吹在我的脸上
如虚无的手指将我抚摸
像要将我全部带走
地铁像红与蓝相间的信件
守着我多年的秘密
它在地下开得越快
一个眼神过了许多年
我仍在颤抖
急喘的河流
仿佛已离开了河床
——《一个眼神过了很多年》
诗人在地铁上偶遇一个陌生女孩,与这个女孩面对面站着。这个女孩长得像诗人的前女友。诗人不由得屏神注视,女孩无意识地望了诗人一眼,这个眼神像极了诗人的前女友,诗人全身颤抖。诗人对前女友的思念完全决堤,虽然已经假装不想、虽然已经完全封存。这是一个非常生活化的场景,也是非常能够引起读者共鸣的人生经验。不同的是,这一次诗人象征爱情的天鹅第一次变成了“黑色”的,能够感受到诗人在当时几乎窒息、又无法与外人道的惊喜与绝望。
三、 “海棠”——母亲
诗人笔下的诗歌大多是明快的,但诗人并非没有忧伤。只是那些忧伤藏在暗处,就连痛哭也是隐忍的。人间百态都是诗人笔下的主题,其中最令人神伤的作品,还是描写母亲逝世的一组组诗,而这组诗与“海棠花”的意象是密切相关的。
它是一百年的荒凉
海棠花像熄灭了的群星
群星落在海棠花的阴影里
母亲的行走是花朵上熄灭了的火焰
一朵熄灭的火焰奔向星星
我不知道它能到哪里去
它跟我一样呼吸、颤栗着
它的暗
像闪电一样跪下来
我不知道那一年
母亲是否带走了我的乳名
——《睡眠》
《睡眠》一诗的第一段 “它是一百年的荒凉”中的“它”是什么呢?我们不知道。再往下看,“海棠花像熄灭了的群星”,下一句又似梦呓一样重复这些“群星”“落在海棠花的阴影里”,最后一句“母亲的行走是花朵上熄灭了的火焰”——母亲已经如群星一样熄灭。终于我们能隐隐感觉到,“它”就是作者不忍说出的两个字“死亡”。海棠花开,一树繁华似锦。但那些火焰一样红的花朵只有鲜妍的颜色,却没有星星一样的光芒。就像母亲一样,虽然感觉中未曾远离,却已永远走远了、消失了。作者用“海棠花”、“群星”、“火焰”三个意象构成了一个回旋的结构,这次词重复地出现,让人感觉到一种沉重的压力感,也感受到诗人对母亲深沉之爱。最后两句是点睛之笔“我不知道那一年/母亲是否带走了我的乳名”,母亲逝世了,世界上再也没有人像母亲那样叫唤自己的乳名了,诗人用了“带走”两字,看似冷静的笔调,却蕴含着一种隐忍的悲恸。
《远行》中的“它是白昼也是黑夜/它是母亲在深夜/坐一次慢船去天国看病/她越来越远离她的身体”中的“它”可与《睡眠》相互印证,“它”代表的就是“永生”。后句中仍然写到了“海棠”,“我在海棠树下望着蓝天/我不知道陌生的地方是否更蓝/却只听见 来自天上的叹息”,“海棠树”像是连接人界与神界的一个通道,让诗人驻足低回,留恋不已。对“海棠树”的留恋,就是对母亲的留恋。海棠在中国含苦恋之意。当人们爱情遇到波折,常以秋海棠花自喻。古人称它为断肠花,借花抒发男女离别的悲伤情感。又因为花艳,苏轼有“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之诗。张爱玲那个时代,也有这样的俗语:“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意思是海棠除却无香,堪称完美。诗人用繁盛美艳几乎完美的海棠来映衬消失的生命,对海棠的涵义的重新挖掘和对母亲的压抑的思念交错,在强烈的对比中让人产生强烈的人生无常之感。
四、 “地铁”——栖居地
黄礼孩的诗作虽然扎根在深沉的南国乡村之上,但是却从来不拒绝城市的工业文明。“地铁”是诗人平日的交通工具,也是诗人发现生活、发现自己的一个窗口。
一个逃犯
在隧道暗处狂奔
每一个人都像逃犯
被生活通缉
所有逗留的地方因此不详
每一个地名因此不能抹去
在拐弯的地方
地铁与光一起消失
仿佛一次暗处的喘气
我和一匹马
隐没于草原深处
——《橘黄色的地铁》
诗人感觉地铁每日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无休止地跑,如同逃犯一样疲于奔命。由此联想到每一个在地铁上的乘客也如同逃犯一样在狂奔,都是因为被生活所逼,“被生活通缉”。“我”也是被通缉的一个。接着地铁拐弯了,光消失了,“我”好像隐没于草原深处一样。这首诗写得工整利落,一气呵成。“一匹马”的意象如前面的“天鹅”一样,都带有增强场面感和仪式感的作用,此处激发“马”的想象出现的,可能是地铁高速前进和拐弯时发出的声音,如同马的嘶叫。诗人在地铁最暗的地方,带着一匹意念中的马,屏住呼吸不让人发现,让生活的纷扰在面前奔腾而过,暂时躲开了生活的通缉,得到了片刻的喘气。诗人的生活是忙碌的,因此“跑得比闪电还快”,而此诗传达出的信息是,诗人能够在充满商业味的栖居地“结庐”,还能够写出这么多还带着出生地晨露的新鲜诗歌,是因为诗人拥于一份类似于陶渊明式的“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的洒脱与豁达。
正因为诗人拥于了这样的洒脱与豁达,工业社会的工业产品在诗人看来,也能够充满诗意与爱,《地铁》就是这样的作品。
把黄昏和月色分开
星子掉下来,这些星星啊
像天堂里的宝石
在这漫无边际的夜
别在一个公主的身上
在地下盛开,旋转
持续一个漫长的吻
地铁哐当作响
仿佛它唱出的晚安
——《地铁》
把地铁的灯光比作星星和宝石,将地铁比作一个在地下跳舞的公主,最后一句“哐当作响,仿佛它唱出的晚安”让人联想起快到午夜、舞会结束,就要匆忙赶回家的灰姑娘。这首诗并不是黄礼孩最出色的作品,但是却是很能代表黄礼孩特色的作品。在平凡到被人遗忘的生活中,发现各种各样的意义,生出各种各样的比喻,划出各种各样的画面,然后这些画面似乎到达乐章高潮一样突然静止,留下一个空白的空间,让你自己回味。在这样的创作习惯中,黄礼孩没有放弃想象力,也没有放弃韵律感。而后者,在当代诗歌中似乎已经不那么被重视。这一首诗读起来朗朗上口,“分开、掉下来、别在、盛开”是一个韵,“身上、旋转、哐当作响(甚至‘晚安’)”是一个韵,两个韵部交织,但是并不零乱,产生一种抑扬而节制的美感。
五 其他
黄礼孩与许多当代诗人不同,在他的诗歌创作中看不到声嘶力竭的快意宣泄,也看不到对庸俗事物的迷恋陷落,他的诗歌明亮温暖,带有哲学美感和宗教意味。细研黄礼孩的诗歌,能够发现他的诗歌中总带有一种平衡,这种平衡连接着他的诗歌创作的过去与现在,使大多数的作品都获得了上面所讲到的能够成为经典的想象力和韵律感。
在黄礼孩的作品中,当然还存在着其他有着象征意义的词,比如“孩子”常常指诗人自己(在这个世上/我没有什么可埋怨/我不懂得,或已宽恕/自己的焦虑/一个旅途中的孩子/消失在旅途——《黄昏的侧边》),“雪”经常指过去的一场爱(降落的不都是果实/等待的不都是希望/如果我消逝/不能再叫我雪——《雪》;这个夜晚/一定是被缩小/或者是被嫉妒/看吧,大地瞬息间堆满白雪——《这个夜晚》)和来自上天的恩惠(雪在悠悠飘下/像美声覆盖生命与死亡/要把尘世洗涤/要把她当作礼物/安静的放下——《祈祷》)。限于篇幅不能展开也不必展开,上面的这些都是笔者自己读来所感,亦不一定是诗人所指,而仅是“误解”。读诗与写诗一样需要想象力,一百个读者心目中有一百个哈姆雷特,深深祝愿诗人的作品也得到越来越多读者的“误解”,因为每一个读者的解读都是对每一部作品的重新创造,也只有存在“误解”的作品,才能够拥有永不枯萎的生命力。时代之大幸,非人人顺从自以为的浩浩荡荡之世界潮流。文学之大不幸,乃无人坚守内心的诉求与民族写作之独特性。黄礼孩的诗歌,在这个物质高速发达、精神靠欲望驱动泥沙俱下的年代,如同金子一般珍贵、并注定永恒。
[1] 另一首诗《天使》的场景似乎与《天鹅》相似,也是描写爱人深睡的场景, 但是表达的是另外一种感觉。
请允许我留在这个夜晚/请允许我粗砺的双手/抚摸你洁白的肌肤/你像孩子一样睡了/安静甜美如皮肤下的水 我看见你在暗处飞翔/风带来天籁/翅膀带来了整个天堂
这一首中的爱人虽然深睡,但是却是一个暗涌的形象,爱人的睡姿是实景,爱人的飞翔是虚景,两个景象交替又重叠,有一种奇妙的陌生感,却少了这种神圣感。
(本文作者:李丹丹,文学博士、暨南大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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