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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克:诗与自然
作者:佚名  文章来源:不详  点击数3054  更新时间:2014/3/7 13:35:33  文章录入:admin  责任编辑:admin

诗与自然

桑克

  我可不可以不写诗?可以。我可不可以脱离自然?不可以。为什么?因为即使我死了,我也是死在自然的怀抱之中,自身能量在转化之后也依旧存于其他负载之上。所以我与诗的关系与自然的关系都是明确的:诗是我的选择,自然是我的宿命——这是不能选择的。而诗与自然是什么关系?对自然而言,诗可以存在也可以不存在,因为自然作为混乱而自有其序的系统根本不在意任何事物的存留与消逝。对诗而言,自然是它经常接触的写作主题与书写对象。它当然可以不写自然——如果人类暂且不把自身活动算作自然的一部分,但是历史事实却是:在更多的时候诗总是在大力书写自然。这意味着:诗是人类接触自然的方式之一。
  我曾经以为自然就是树木山川河流沼泽,我为自己童年的乡村生活与无数次自然之旅陶醉,但是现在我渐渐发现人类及其创造物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所以我写我的生活其实就是在写自然。值得注意的是:我有时会迷失在人类自身的社会活动之中而暂时遗忘阳光与旷野的存在,有时则将自己的个人感受加诸风雪之身,并将之视为自然的天然元素。这是我在理解自然的时候所发生的诸种微妙反应之一。如果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自然,那么我就只能尽力地去接触或者书写。幸运的是在我有限的人生之中自然给予我的馈赠实在是太多了。我曾居留的乡村是比较接近狭义自然的处所之一,但是在那里长期居住的乡民未必喜欢自然,而城市虽然远离狭义自然,但是在那里生活的市民却无时无刻不向往自然。但是如果你试图建议他们在乡村居住一生,我想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不会选择你的建议,因为他们幻想的自然是经过筛选的局部自然,比如风景区以及森林公园。人类文明将自然之中的不适部分予以消除,剩余的才是这些人渴望谋求的灿烂风景。危险的可能与恐怖的痕迹只为少数探险者提供了稀少的光荣,因为自然的复杂性始终是单纯的卢梭主义者想象不到的。
  对于多数智者而言,自然只存在于思考的瞬间或者短暂的假期之中。自然紧紧抓住这一瞬间向智者提供启示:人类是怎样的渺小,怎样被自己创造出的文明所异化,远离或者悖弃自己的野兽本性。它使智者了解一个朴素的事实:人类独立于众生之上不过是一种自我编纂的神话而已,人类的动物本质从来不曾改变。或许就是在这一层面上,自然与宇宙同义,人类与动物同义。人类与动物略有差异的只是接触自然的方式。诗是人类的一种特殊方式,但不是唯一的方式,更不是所谓的最佳方式,因为最佳方式只有在做出全部比较之后才能获得,而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诗作为一种方式其实也是幸运的。我庆幸自身拥有这种方式,正是由于它的存在我才获得自然赠予我的隐秘而微妙的快乐以及其他复杂而多变的感受。我相信这些新鲜的感受将层出不穷。如果我只是坐在室内,那么这些感受必将大打折扣;如果我只靠单纯的想象,那么我就难以逃脱陈词滥调的诱惑。艺术几乎都是喜新厌旧的,所谓的怀旧其实也是新鲜的,它使我对熟悉的事物产生新的感受。
  对于自然,大多数人的诗并不缺乏热爱的诚意,但是否具备足够的表现能力则面临着层层质疑。我自身正在培养或者发展这个能力。我希望我的这种祈祷方式能够获得自然更多的深度启示。我希望加强自身对狭义自然的了解与体验。我知道长期住在深山老林利于自身深切体验自然的各种可能性,但是我没有勇气彻底放弃现已获得的物质条件。我早已异化为城市动物。在深山老林中我几乎不能长期生存。短暂和间断的体验使我对自然滋生另外一种感情,那就是恐惧。我这才明白一厢情愿的自然之爱并不可靠,自然的报复或回赠并非因为我的选择而造成。我可能夸大了自身与自然的亲密程度,夸大了自身适应自然的能力。我知道这一切就是命运。此时此刻,我只能按照自身的逻辑行事,保护自然或者尽力让自然满意。而自然恶化如树木的自燃自毁一样其实也正是自然的一部分。我问自己:自然有尽头吗?我不清楚。我的诗将随我生命的消失而消失,我消失之后自然与我的关系究竟怎样?我的责任究竟怎样?这些需要考虑,但是更需要考虑的是:我做的事是有限的,诗也是有限的。我改变的仅仅是我的诗和我自己。楼下绿地以及一株连麻雀也不能吸引的榆树只是提醒我是从哪里来的。我有时的确健忘,像儿童一样误以为面包是从烤箱里生长出来的,以为我们从来就生活在水泥构筑的巢穴里。
  作为形容词的自然,本意是做事不要刻意。这或许有点随波逐流的意思,但是这实在是比较妥善的选择。有时并不如此,我必须特意地去做某事。这是我主动的地方,甚至不必考虑什么后果。虚无和理想坚定地相互交织着构成我的生活。这就是说,看似矛盾的东西其实也可以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例如诗与自然,它们的结合本非理所当然,但是人们看上去却理所当然。这是千百年来构成的一个传统。我尊重这个传统,但对它内部的某些要求我却存有不能遵循之处,比如对自然的过度蔑视与崇敬,将自然理想化——关于自然的神话太多了,其实不过是让自然成为精神的临时度假区而已。柳宗元早知道这里太过冷清不可久居。我也明白自然不是我的血肉,师法不是我的灵药。我活着,生命是首要的,然后才是其他。苟活或者没有尊严地痛苦地活着几乎是我的使命,只有活着才能将人的一生经历。而烈士的勇气,隐士的耐心,只能从我内心深处保存的那一点清醒的怜悯开始。理性对待自然,同时保持对理性的警惕,或许只有非理性才能触及自然神秘而辽阔的心脏。保持恰当的比例不是说调配就能调配的。如果我对自然拥有这么多的困惑,那么我的诗至少可以书写这些困惑,而不必囿于各种声音的东拉西扯。诗是什么?自然是什么?它们之间的婚姻或者其他复杂的关系究竟怎样?这些都可以不必考虑,你只需要拿起手中的钢笔或铅笔。诗将会代替自然一次又一次地回答你的问题。或许每一次回答都将有所不同,但是惟有如此才能接近自然之魂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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