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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诺·舒尔茨:鳄鱼街(28)
作者:布鲁诺·…  文章来源:当当网  点击数3185  更新时间:2011/8/27 9:56:31  文章录入:admin  责任编辑:admin

 

鳄鱼街(28)

  后来,风渐渐疲弱下去,最终自行消退。店里的几个伙计在忙着用春天的织品装饰店铺窗户,很快,因为这些羊毛料子颜色柔淡的缘故,空气变得更为柔和。天空变成薰衣草般的淡蓝色,淡淡的木樨草绽放了。雪开始消融,自动卷成柔嫩的羊毛般的形状,干燥地蒸发到空气中,被深蓝色的微风饮下去,接着又被看不见太阳、万里无云的辽阔天空吸收了。插在瓶子里的夹竹桃开始在屋子的各个地方竞相绽放,窗户依然长久地敞开着,麻雀无忧无虑的啁鸣弥漫在整个房间,在沉闷的蓝天的白昼里恍然如梦。在被风刮得干干净净的各种广场的上方,大山雀和花鸡在几场剧烈的小型战役中碰撞片刻,发出警告性的嘁喳声,然后又朝四面八方散去,被微风吹向远方,在空旷的蔚蓝色中抹去身影和踪迹。几只眼睛在记忆中把那些五颜六色的斑点-- 一把被随意抛向天空的五彩纸屑--保留片刻,接着又消融在某只眼睛的最深处。

  青涩的春季来了。见习律师们捻弄着小胡子,忽然出现在车站之类的地方。他们竖起高高的僵直的衣领,成为优雅和时髦的典范。连续几天,当狂风在城市上空呼啸,在洪水洗淘般的狂风的吹打中,这些年轻的律师去迎接远方来的熟悉的女士。他们摘掉颜色阴郁的圆顶礼帽,背顶大风,这时衣尾张得更开了。他们迅速避开目光,故作克制和矜持,以便不要暴露出自己对毫无必要的寒暄的热衷。这些女士的脚一下子踩空了,汹涌的裙子中发出惊声尖叫,恢复平衡后又重新换上问候的微笑。

  那天下午,风偶尔会镇定下来。阿德拉在阳台上开始清洗那些巨大的铜锅,它们在她的触摸下发出金属的叩击声。天空一动不动地停在木瓦屋顶的上方,接着又自动折叠成蓝色的条纹。几个伙计被店铺派出来办事,待在厨房门口没完没了地围着阿德拉身边游荡。

  他们靠着阳台的栏杆,啜饮着吹了一天的风,被麻雀震耳欲聋的啁鸣声搅得心里乱七八糟。微风从那儿带来一种风琴似的若有若无的合唱声。你听不清这些年轻人低声吟唱的轻柔的歌词是什么,貌似表达得天真烂漫,但其实刻意想打动阿德拉。如果刺到敏感部位,她会做出激烈反应,而且简直会怒不可遏,生气地责骂他们。她的脸庞,因为还在做着初春的美梦显得有些灰暗,这时会既恼怒又开心地羞红起来。几个伙计低眉顺眼,面带假装的天真,因为成功地把她逼烦了,脸上又露出邪恶的满足感。黎明和午后来了又去,每天的日常事务像流水一样从我们家阳台上看得见的城市上空,从屋顶和好几个星期来沉浸在灰蒙蒙的光线中的房屋的迷宫上方浑浊地流逝。补锅匠们在四处晃荡,吆喝着他们的器具。有时,亚伯拉罕有力的喷嚏声喜剧性地强化了这个城市遥远、纷乱的喧嚣。在一个遥远的广场上,疯子图雅被小孩们烦人的吵嚷逼得快要绝望,她会跳起那野性十足的萨拉班舞萨拉班舞(Saraband),西欧古老舞曲的一种。据传16世纪初由波斯传入西班牙。16世纪后期传入法国,17世纪前半叶起,常见于德国古组曲,为其中四首固定舞曲的第三首。,高高地拎起裙子让观众们开会儿心。阵风吹来,抚平这些凌乱的噪声,把它们融化成那种令人沮丧的单调的絮絮之音,均匀地弥漫在牛奶般洁白而又烟雾蒙蒙的午后空气中的木瓦屋顶的海洋之上。阿德拉斜靠着阳台栏杆,俯身面对城市远方传来的暴风雨般的怒号,从中捕捉着所有响亮的重音。同时,面带微笑地把一首歌散落的音节组合在一起,试图把它们串联起来,从今天时高时低的灰色的单调中读出点意义来。

  这是一个电子和机械的时代,借助人类天才的智慧,成批的发明创造开始在这个世界上露面。小康人家的雪茄盒里都配有一个电动打火机:你只要按一下开关,一束电子火花就会燃着一根泡在汽油里的灯芯。这些发明激起各种不切实际的憧憬。一个形状像中国宝塔的音乐盒,只要上紧发条,就会放出尖细的回旋曲,而且还会像旋转木马般转起来。每隔片刻就会发出叮当的铃声,那些门扑闪着打开,仿佛要展示旋转的发条盒在演奏一个鼻烟盒般的八行两韵诗。家家户户都装着电子门铃。家庭生活处处都按照电流的标识来行事。一圈绝缘线成了那个时代的象征。年轻的花花公子在起居室里炫耀着加尔瓦尼加尔瓦尼(Galvani),1737-1798,意大利科学家,最早提出生物电的概念。的发明,从女士那里报之以容光焕发的眼神。一个导电体就可以打开通向女人心扉的门径。某项实验成功后,那天的英雄们就会在起居室的欢呼声中吻遍周围所有的人。

  不久,整个城市到处都可以见到各种型号和式样的脚踏车。把世界观建立在哲学基础上成为义不容辞。任何一个相信进步的人都会得出这个符合逻辑的结论,而且还会骑脚踏车。第一批骑车的人当然都是那些见习律师,那些新潮思想的先锋,留着打过蜡的小胡子,戴着圆顶礼帽,满怀青春的憧憬和激情。他们从吵吵嚷嚷的人群中挤过去,骑着巨大的双轮和三轮自行车穿过交通线,炫耀着它们的钢条辐轮。他们双手扶在宽大的车把上,在高高的座子上灵活地操纵着车轮的巨大圆环,沿着弯弯曲曲的路线切进好奇的人群中。有些人沉浸在使徒般的热情中。他们从踩动的脚踏板上竖起身子,像踏在马镫上那样,高高地站着对人群发表演讲,传播人类新的幸福时代来临的思想--通过自行车获得求赎……他们在群众的欢呼声中骑过去,不断朝各个方向点头示意。

  然而这些壮观、得意的骑行中还是有某种令人伤感的尴尬,某种让人痛苦和不愉快的东西,即便在达到成功的顶峰时,也有贬格为嬉闹的危险。他们像蜘蛛般悬挂在这些精致的器械中间,像跳跃的大青蛙般叉开腿踩着脚踏板,在巨大的旋转车轮上方做着鸭行般的动作时,自己一定也感觉到了这点。他们与荒唐的区别只有一步之遥,他们绝望地猜测,俯身靠向车把,加倍提高骑行速度,做出头完全朝地让人眼花缭乱的各种体操动作。人们会惊诧吗?人类正在各种虚假的伪装下进入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便捷天地,这些便捷可以很廉价地获得,远在成本价之下,形同免费。投入和收益之间的极度失衡,对大自然明目张胆的欺诈,对天才小伎俩的过度酬奖,都得通过拙劣的自嘲来抵消。车手在激烈的爆笑声中继续往前驶去--那些可怜的胜利者,他们的天才的殉道者--这些技术奇迹的喜剧魅力是何其巨大。

  当哥哥第一次从学校带回一块电磁铁,当大家摸到裹在一个电圈中的神秘生命的震动而体验到一阵战栗时,父亲带着高深莫测的表情微笑了。他头脑中一直在酝酿着一个长远计划,现在他又把思索了很久的一系列其他想法融合、打造进这个计划中。在一片假赞美的嘲弄声中,为什么父亲会暗自微笑呢,为什么他的眼睛会为之一亮呢?谁能告诉我?难道他提前看到了这个粗糙的玩意儿,这个粗俗迷人的东西,在展示惊人的神秘力量的背后那一目了然的机制?不过,那一刻却标志着一个转折点--从那时起,父亲开始着手他的实验工作了。

  父亲的实验设备非常简陋:几圈电线,几瓶硫酸、锌、铅和二氧化碳--这些便是那位极其怪异的神秘主义者工作室里的基本构成要素。“物质,”他说,谦卑地放低目光,克制着咳嗽,“物质,先生们--”他没有把话说完,而是让听众猜测他即将揭示一个巨大的骗局,猜测我们所有在座的人都将被带出去骑一次自行车。父亲目光低垂,心平气静地讥笑着那个自古就被盲目崇拜的神物。“万物是流动不居的!”他大声说,双手比画了一个动作以示物质在永恒地循环。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在琢磨根据物质的真正本质,调动蕴藏其中的各种力量,融解它的堕性,铺就通向宇宙深处,通向互相转换和普遍循环之路。

  “个人主义原则--不过是我的脚。”他常常这样说,以示对这个指导人类的原理的无限蔑视。他从这段电线跑到另外一段电线的时候也会顺便抛出这些话。他半闭着眼睛轻柔地触摸着线圈上的各个节点,触摸着哪怕最细微的潜在区别。他在电线上切出几道口子,然后凑近了专心致志地聆听片刻,接着又快速往前挪动十步,又在线圈的另一个点上重复同样的动作。他好像有十二只手和二十种感官。他犀利的注意力可以同时漫游到上百个地方。空间中没有任何一个点能逃过他的怀疑。他在某处俯身对电线研究一番,然后又忽然向后一跳,像猫一般扑向下一个猎物,如果扑空了,就会变得烦躁不安。“真遗憾,”他说,出人意料地向惊愕不已的旁观者说起话来,“很抱歉,我想在你占据的那段空间检查一下,能稍微向旁边挪挪吗?”然后迅速做几个闪电式的测量,敏捷和灵活得像一只在交感神经系统的冲动下高速颤鸣的金丝雀。

  那些浸泡在硫酸溶液里,在令人生厌的沐浴中变得充满了盐分和锈迹的金属,开始在黑暗中导电了。这些金属从僵死中苏醒过来后开始单调地嗡嗡地叫起来,发出金属的歌声,在那些忧郁、迟暮的无尽昏暗中散发出分子之光。肉眼看不见的电荷从磁极冒出来,将其完全淹没,逃逸进这个循环的黑暗中。一种难以察觉的滴嗒声,一股恼怒地盲目运行的电流越过这片被极化的空间,进入能量的同心线,进入一个磁场的循环圈和螺旋纹。随处都有一台被唤醒的设备在发射信号,片刻后另一台设备就会以某种沉闷、倦怠的间歇性节奏,用令人绝望的单音节词随机地发出嗒嗒嗒的应答声。父亲站在这些漫游的电流之间,那种结结巴巴的表达,那种痛苦让他感动得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涩的微笑。这丝微笑闪现了一下后便永远消失,再也没有回来。这些电流用结结巴巴的半音节词从封闭的物质深处单调地发着信号。

  经过多次研究,父亲取得了几项惊人成果。例如,他证明了根据尼夫音锤原理制作的电铃不过是一种很寻常的神秘之物。不是人撞进了大自然的实验室,而是大自然吸引着人探究它的奥秘,通过人的各种实验来实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常常用一只泡在汤里的汤匙把触一下拇指指甲,忽然尼夫电铃在灯盏里响起来。整套设备完全是多余的,纯粹没有必要--尼夫电铃不过是某些物质能量的汇聚点,物质拿人的足智多谋来为自己服务。是大自然的意志在活跃和起作用,人不过是一支摇摇晃晃的箭,一台织布机的梭子,秉承自然的旨意飞到这里又飞到那里。人自己不过是一个元素,尼夫音锤中的一个零件。

  有人曾提到“催眠术”,父亲很快就接受了。他的理论圆环已经圆满了,他找到了丢失的那根链条。根据他的理论,人只不过是一个中转站,是让人催眠的电流的一个临时接头,这股电流在永恒的物质的膝盖上四处漫游着。他引以为傲的各种发明创造,大自然诱惑他跳进去的陷阱,都是那个不可知的力量设置的圈套。父亲的实验开始带上了魔术和戏法的色彩,有了一种戏仿、杂耍的味道。我不想再提到无数次有关鸽子的实验,他只要操弄一根魔杖,就可以繁殖出两只、四只或者十只鸽子来,然后又眼睁睁地看着把它们收回魔杖中去。他举起自己的帽子,这些鸽子又一只接一只扑棱棱地飞出来,实实在在地回到现实中,一群鸟儿歪歪扭扭地挪动着、咕咕叫着飞落在桌上。有时父亲在某个出其不意的时刻自行中断实验,犹豫不决地站起来,半闭着眼睛,片刻之后又碎步跑向厅堂的入口附近,把脑袋探进烟囱的通风井。那里一片黝黑,由于烟尘的弥漫而显得特别荒凉,又温馨如虚无的最深处,温暖的气流上下涌动着。父亲闭上眼睛,在温热、漆黑的空气中待上片刻。大家都觉得这样的插曲与手头的事情毫无关系,觉得它有点像发生在事物的后台,我们内心对那微不足道、属于完全不同时空的现象视而不见。

  父亲的保留剧目中有些非常阴的把戏,真正让人内心充满阴郁。我们家的餐室里放着一排高背椅,上面用逼真的写实风格雕刻着漂亮的树叶和花环,只要父亲轻轻地叩叩这些花雕,它们会刹那间换上诙谐的表情,开始意味深长地挤眉弄眼。这可能让人非常尴尬,甚至几乎无法容忍,因为这种挤眉弄眼的动作含义非常明确,有一种不可阻挡的必然性,有那么一两次还会听到它们忽然惊叫:“万达阿姨,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万达阿姨!”女人们开始尖叫起来,因为现场还真出现万达阿姨的样儿了。还不止如此呢,有一次她本人亲自光临,坐在桌边,开始没完没了地长篇大论起来。期间,边儿上坐的人没有丝毫机会插上一句话。最后,父亲的这些奇迹全部自行消失,因为他弄不出鬼来,只能制造出带着种种凡俗和日常特征的真实的万达阿姨,这让人觉得那些东西算不得奇迹。

  在叙述那个令人难忘的冬天发生的其他事件之前,我们不妨先简要地说说一个插曲,这件事在我们家从来都是秘而不宣的。爱德华叔叔究竟出了什么事儿?他那次过来跟我们一起住,不用说,他容光焕发,身体非常健康,带着满脑子形形色色的计划出来,把妻子和小女儿留在了乡下。他到来时兴致高极了,想离开家换个环境散散心。可是最后怎么了呢?父亲的那些实验给他留下惊人的印象。先玩了些小把戏后,他起来脱掉外衣,把自己完全交给父亲随意处置。不要有任何保留!他说这话时带着直来直去的犀利表情,还热忱而坚定地握了下手以示强调。父亲非常理解。他确信叔父对个人主义原则没有传统的偏见。他看上去的确没有这些偏见,丝毫没有。叔父思想进步,没有什么偏见,他唯一的激情就是为科学献身。

  最初,父亲给他留有一定的自由度。他一直在为一个颇具欺骗性的实验做着各种准备。爱德华叔叔经常利用闲暇时间来研究这个城市。他买了一辆模样气派的自行车,骑上它在市场街附近转悠,以车座高度为基准张望着一楼公寓的窗户。从我们家前面经过时,他会优雅地提起帽子,向站在窗户里的女士们招手致意。他上唇留着卷曲、翘起的短须,下巴上有一撮翘起的小胡子。可是,很快,叔叔就发觉自行车无法引领他进入机械更深邃的秘密,发觉那部漂亮的机器不能给他提供持久的形而上的愉悦。后来,那些建立在个人主义原则基础上的实验又开始了。为了献身科学事业,爱德华叔叔毫不反对把肉体压缩到与纯粹的尼夫音锤原理合二为一的程度。为了呈现最深刻的自我,为了像长久以来所感觉的那样与音锤原理保持协调,他无怨无悔地同意把自己的所有特征都逐渐滤除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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