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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诺·舒尔茨:鳄鱼街(9)
作者:布鲁诺·…  文章来源:当当网  点击数3515  更新时间:2011/8/27 10:06:48  文章录入:admin  责任编辑:admin

 

鳄鱼街(9)

  我们再次遭到城市阴霾的全面围攻。它们从窗外悄然溜进,黑色的黎明骤然而至,黄昏迅速弥漫,逐渐变成漫长冬夜褴褛的封面。房间里的墙纸,前些日子还能听到欢呼雀跃,可以看到鸟儿五彩缤纷的飞翔,现在已经自动闭幕并且逐渐硬化,开始沉溺于苦涩单调的长篇独白来。

  那些枝形吊灯早已变得像苍老的蓟科植物般黝黑和枯萎,此刻垂头丧气地挂在那里。不管谁摸索着穿过这个光线暗淡的房间,吊灯的玻璃垂饰都会发出轻柔的和鸣声。阿德拉在所有的托台里都摆放上彩色蜡烛,这纯属徒劳。这些烛光不过是刚刚还让那些悬挂的花园显得生机盎然的辉煌的照明物的可怜的替代品,是它们的一种苍白的反光。这里曾经多么明亮和灿烂,迅捷而迷乱的摇曳把空间切割成块块魔幻卡片,不断溅射出厚厚的青蓝色以及孔雀绿和鹦鹉绿,溅射出金属般的火花,在空中绘出道道彩线和炫舞,展示着五颜六色的扇面,它们经过长时间的飞旋,仍然在若明若暗的空中垂悬着。即便此刻,在阴霾的深渊中藏匿着光明的回音及其记忆,可是却无人能捕捉到,也没有竖笛的清音穿透这令人不安的氛围。

  好几个星期就这样在怪怪的昏昏欲睡状态中度过了。

  床铺连续好几天不曾整理,在梦魇的沉重压迫下,被子和床单被蹂躏得皱皱巴巴、凌乱不堪。它们高高堆起,像一叶深深的小舟,站在那里等待着驶向威尼斯那些幽深得看不见星辰、阴湿而又让人茫然的迷宫。在萧条冷清的黎明时分,阿德拉给我们送来咖啡。在那些冰冷的房间里,一支蜡烛在漆黑的窗玻璃上映照出很多个影子,我们在这样的烛光中懒懒地穿起衣服。清晨经常传来毫无目标的沉重的脚步声,以及在数不尽的抽屉和橱柜中没完没了的搜索声。阿德拉拖鞋的咔嗒声在每个房间都能听到。店里的伙计们点亮灯笼,手里攥着母亲交给他们的那把店门的巨大钥匙,走出大门后就迈进一片打旋的漆黑中。母亲在衣着打扮上绝不妥协。烛台里的蜡烛烧得越来越短。阿德拉时而消失在某个最遥远的房间,时而来到挂着洗好衣服的阁楼顶层。她对我们的呼唤从来都置若罔闻。炉子里一团刚刚燃起、腌臜而细弱的火苗舔食着烟囱口那块厚厚的闪亮的烟煤。蜡烛忽然熄灭,房间顿时阴暗弥漫。我们的脑袋趴在桌布上,在早餐的残余物中,衣衫不整地沉睡起来。贴在桌布上的脸垂在黑暗狂怒的膝盖上。我们平静地驶进看不见一颗星辰的虚无之中。阿德拉清扫房间时弄出的噪声把我们吵醒,母亲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自己的穿着。她还没有梳好头发,店里的伙计们就已经回来吃午饭了。集市上的晨曦现在变成了金黄的烟雾色。顷刻间,一个美不胜收的午后仿佛即将从蜜一般的烟色与模糊的琥珀色中绽开。可是,美妙的瞬间很快过去,黎明的浓阴抑制住白昼不断膨胀的兴奋,天空几乎又一次彻底褪变成一片无助的阴霾。我们再次齐聚桌边,伙计们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他们的谈话内容顷刻间勾勒出一个完整、成熟的白昼,一个黯淡空洞的星期二,看不见传统、没有面目的一天。可是,当并排放着两条首尾交错像十二宫图标的大冻鱼的碟盘出现在桌子上时,我们才从它们身上辩认出这一天的徽标,那个无名星期二的徽标。我们很快就把它平分了,感谢这一天终于获得了某种身份。

  伙计们进餐时举行了圣油礼,带着由于日历上标出斋戒才怀有的那股庄严劲儿。房间里到处弥漫着胡椒的味道。当他们用吃剩的面包片擦拭各自盘子里冻鱼的残渣,沉思默想着这个星期接下来的几天还有什么壮观的仪式。盘里除了两个煮掉了眼睛的鱼头已经没有别的东西,这时我们觉得大伙通过集体努力终于征服了这一天,而余下的时辰已经不在话下。

  其实,阿德拉想在余下的时辰里把要干的活儿给匆匆了结,现在却良心发现。在杯碟的碰撞和冷水的飞溅中,她兴致勃勃地欢度着剩下的几个小时直到黄昏,而母亲一直躺在沙发上沉睡。期间,餐室的背景正换成晚间风格。女裁缝波尔达和宝丽莲在那里布置着她们的职业道具。她们扛着一个无声无息一动不动的女郎走进餐室,这是一个由麻絮和帆布制成的女孩儿,她的脑袋不过是一个黑色的木把手,可是一旦把她竖在房门和火炉之间那个角落时,这个一声不响的女孩儿却在这个特定情景中变成一位女主人。她僵硬地站在自己的那个角落里,裁决着跪在面前的两个女孩儿的建议和央求。她们给这位女主人配上一件碎布片做成的衣服,那件衣服上绘着打过油脂的白色细丝,她们专注、耐心地在这个默不作声的偶像面前等待着。她是很难取悦的。那个摩洛神摩洛神(Moloch),是古代腓尼基人所崇拜的神之一,信徒常常要将儿童活活烧死,以向其祭祀。因此,摩洛神也被视为极为可怕的异教神,也被引申为极为可怕、恐怖的事物。显得相当冷酷无情,这种无情只有女摩洛神才会端得出,没完?了地打发她们干这干那。两个细瘦的女孩儿像两根木线轴,上面的线缠绕得并不那么紧,转动起来挺容易。她们用灵巧的手指操纵着这堆丝绸和羊毛,挥着咔嚓作响的剪刀把它们切割成五彩缤纷的布团,然后嗡嗡地转动缝纫机,用一只穿着廉价黑漆皮鞋的脚踩着踏板。她们周围积攒出一堆余料,五颜六色的布头碎片,像是两只挑剔而又喜欢费糜的鹦鹉吐出来的谷皮和米糠。剪刀上那两个弯曲的钳夹顶端张开着,挺像怪鸟的喙。

  在那间放置着一场没有举办成的大型化装舞会道具的储藏室里,两个女孩心不在焉地踩踏着剪裁下来的鲜艳碎片,漫不经心地蹚过好象是某个狂欢节留下的垃圾中去。她们神经质地咯咯笑着从碎布片中走出来,凝望着镜子,眼睛里笑意嫣然。她们没有把心思和灵巧神奇的手指放在桌上的那几件单调枯燥的衣服上,而是放在几千块布片和那些姹紫嫣红的裁剪物上。这些东西就像色彩缤纷、奇幻迷人的暴风雪,她们可以用它们把整座城市给捂得窒息而死。

  她们忽然感到燥热难耐,于是打开窗户向外面张望,在孤独落寞中急不可耐地想寻找新鲜的面孔,哪怕看到一张贴在窗户玻璃上的无名的脸也可以啊。她们拿冬夜的空气向绯红的面颊扇着凉风,窗帘在这样的空气中翻腾着--女孩子们脱去快要燃烧的露肩装,两人向来互怀憎恨和竞争心,准备随时为走江湖的丑角皮尔诺特的某个偶像大打出手,而夜晚漆黑的微风可能会透过窗户把他送进来。噢!她们对现实世界的要求是那么低微!她们内心什么都具备了,已经丰富得过剩。噢!她们只要有一粒锯末般的皮埃洛皮埃洛(Pierrot),昔日法国哑剧中的粉白脸丑角。就心满意足,他会带着那个等待了很久、充当这些排练好的角色的提词的单词,这样她们就终于可以说出那些台词了。那些充满了甜蜜而可怕的痛苦的台词,这些词早已汇聚到唇边,像深夜如饥似渴地阅读过的某个长篇小说,刺激得她们兴奋地哆嗦起来,但同时已经泪流满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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