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本文 打印本文 关闭窗口 关闭窗口
布鲁诺·舒尔茨:鳄鱼街(5)
作者:布鲁诺·…  文章来源:当当网  点击数3521  更新时间:2011/8/27 10:09:21  文章录入:admin  责任编辑:admin

 

鳄鱼街(5)

  那时父亲的健康开始每况愈下。在那年初冬的前几个星期,他甚至常常在床上一躺就是好几天,周围环绕着装有各种药片的瓶瓶罐罐,账本直接从店里送到他眼前。疾病的苦涩滋味像房间里的地毯般落了下来,墙纸上图案隐约闪烁的幽光显得更加昏暗。

  晚上,母亲从店里回到家后,父亲总是那么亢奋,老想争辩什么。

  他指责母亲账目做得不准确时,整个脸颊都会涨得通红,愤怒得几乎要丧失理智。我记得不止一次,深更半夜醒来,看见他身穿睡衣,光脚丫子踩着皮革沙发忽上忽下,要向我茫然无措的母亲证明他是多么气急败坏。

  在别的日子里,他又显得那么镇定和沉静,聚精会神地研究着账本,时常在复杂的算术迷宫中迷失方向。

  我至今依然能看到他在冒着烟气的灯盏的映照下,在那块雕刻着花纹的巨大的床头板下,蜷缩在枕头中间,身体若有所思地前后晃荡着,脑袋在墙上映射出一个硕大的黑影。

  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从账簿上移开,仿佛要接触一下空气,张大嘴巴,厌恶地咂巴几下,似乎舌头既干燥又苦涩,然后无助地环顾一番四周,好像在搜索什么东西。

  有时他会悄然下床,跑到房间的角落,那里墙上挂着个他惜爱备至的家伙。那是一只沙漏状的水壶,上面印着盎司为单位的衡量刻度,里面注满黑糊糊的液体。父亲用一根长长的塑料软管把它系在身上,那根软管像一圈长满瘤节、还在疼痛的脐带。跟这个可怜的装备发生联系后,他神情专注得反而紧张起来,眼睛变得更加幽深,苍白的脸上弥漫开一种痛苦或者禁忌产生的快感的表情。

  接下来又是几天心平气和、专心干活的日子,偶尔被孤独的自言自语中断。他坐在那里,在灯光下,在那张大床的枕头中间,当灯罩上方的阴影与窗外城市深沉的夜色交融在一起的时候,房间逐渐变得空旷起来。他无须注目就能感觉到,墙纸蓬蓬勃勃的丛林里到处是轻语声、咬舌声和嘶嘶声,近在咫尺,萦绕在他的身边。他无须察看,就能听到一场心照不宣、挤眉弄眼暗递信息的阴谋,一场在墙上的鲜花中竖起戒备的耳朵聆听什么的阴谋,一场用隐晦莫测、笑意盎然的嘴唇暗示什么的阴谋。

  这时,他又假装更加痴迷地投入工作,加加算算,尽量不要败露出内心升起的丝毫愤怒,抑制住冲动,不要忽然大吼一声、盲目地冲上前去几把撕下那些弯弯曲曲的蔓藤花纹或者一束束眼睛和耳朵。那些密密麻麻的眼睛和耳朵从夜色中不断涌现,以随时翻新、幽灵般恐怖的抽芽和发枝速度,在黑暗的子宫中不断壮大、不断繁衍、不断弥漫。只有当清晨来临,夜色渐退,墙纸生机凋敝,画面上的叶子和花瓣脱谢,如秋季般稀稀落落地凋零,进入依稀的黎明,这时,他才镇定下来。

  接着,在昏黄清冷的黎明,在墙纸上鸟儿唧唧喳喳的鸣叫声中,他沉沉地昏睡上几个小时。

  他似乎可以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星期沉醉在复杂的流水账的计算中,而他的各种思绪却早已秘密地探进肺腑深处。他凝神屏息倾听着。当他带着满脸的苍白、茫然,把凝视的目光从那座迷宫回转过来后,才露出一丝笑容镇定下来。他不愿相信那些压迫自己的假设和建议,把它们一概斥之为荒谬。

  白天,这一切更像在进行辩论和劝导,略微放开嗓门陈述着冗长单调的理由,不时地插入幽默的挑逗和戏弄。但是,到了夜间,这些声音会激情澎湃地升起来。他提出的各种要求更加清楚、更加放肆,我们听到他在跟上帝对话,似乎在恳求着,或者跟一个坚持要宣布和签署什么命令的人进行不懈的抗争。

  终于,有一天晚上,那个声音抬高调门了,带着强烈的威胁和抵制意味,要求他还是亲口亲身见证为好。我们听到,当他从床上起来时那个幽灵已进入他的身体,他在先知般的愤怒中变得高大起来,犹如一挺机关枪发射的急促的胡言乱语几乎让他透不过气来。我们听到了战斗的喧嚣声和上帝的呻吟声,这呻吟声好像是那个屁股被打得伤痕累累、但仍然怒不可遏的太阳神发出的。

  我从来不曾看到过《旧约》中的某个先知,但是看到这个被上帝之火烧燎得如癫如狂的男人,他笨拙地坐在手摇风车后面那个巨大的瓷夜壶上,那个风车就像一幅被绝望扭打的屏幕,他的声音直冲其上,听上去越来越陌生和粗砺。看到这幅画面时,我终于明白什么是圣人至高无上的愤怒了。

  这是一场如同雷鸣般令人生畏的言辞交锋。他的胳臂痉挛地挥舞着,把天空划成块块碎片,在这些裂缝中浮现出口吐咒语、怒气冲冲的耶和华犹太教的耶和华被认为是永恒的、世界的造物主、伦理规范的来源。耶和华的力量遍布每个角落,是一切存在的原因,力量无比强大,没有做不到的事。的脸。他像栖息在西奈山西奈山(Sinai),是上帝的圣山,又叫摩西山,基督教的信徒们虔诚地称其为“神峰”。上的黑暗中那样,把结实有力的手掌支撑在窗帘盒上,那张巨大的脸庞紧紧贴住窗户上方的玻璃板,肉乎乎的大鼻子被压得发扁,这时,我不用细看就认出了他,这个可怕的造物主。

  我听到在这些预言般的长篇演说的间歇传来父亲的声音。我听到窗户在那两片肿胀的嘴唇发出的强有力的咆哮声中动荡摇晃,与内脏的爆炸声、恸哭声以及父亲发出的威胁声混在一起。

打印本文 打印本文 关闭窗口 关闭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