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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记忆的群岛 第一部分(1)         
一、记忆的群岛 第一部分(1)
作者:东西文库 文章来源:转载 点击数:2926 更新时间:2011/5/30 15:15:35


连载:记忆的群岛   作者:保罗·安德鲁 董强 译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发生了一件奇妙的事情:死去的枯树又生出了嫩芽,接着还长出了叶子。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随着叶子变宽、变大,越来越绿,空气也变得暖和。今天,热气已经让地面干燥,让身体出汗,都已经想不起来树木原来的样子:枝条消失在了风中不停摇曳的大块绿色之中,树干则已经完全处于持久不去的阴影里。寒冷与枝条一起消失了:夜晚也变得暖和,可能是由于叶子不停的簌簌声,或者是因为它们在空气中的摇曳。夜是那么的暖和,让我一动不动,裸着身体,无法入睡。我有时会怀念寒冷,怀念床单和睡意,尤其是早晨,当我疲惫不堪,当光线刺眼,当我过于苍白的身体不由我分说地从阴影中呈现出来。但是马上,鸟儿叽叽喳喳的声音让我放下心来。仿佛是我明显的裸体让它们最终决定开始歌唱。它们也是与叶子一起到来的,或许是稍晚一些,我记不清了。起初,只是一些坠落的叶子,毫无声息地在空中飞。后来它们才开始歌唱,起先是一只鸟,后来是两只一起,至少我是这样觉得的,但是,仔细想想,也有可能的情形是:它们的声音随着温度的增高和叶子的变大而有所变化,而且总是那么急切,所以最终被分成了两个从此以后再也不能协调的部分。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此起彼伏,有时也会一起唱。但是,可能为了能够一起歌唱,它们必须先见到叶子,因为我只是在太阳升起之后的一段时间,才能够听到它们。我已经说过,这种前后分开的歌唱让我放下心来:我不再那么怕看自己的身体,看到它被卸成好多器官,在灰白色的床单上隐现出一座座忧伤的半岛的风景。叶子,热气,鸟,其中任何一个都不是事先意想得到、可以预见的。这里发生的,确实是件非常奇妙的事情。

  我头痛,我的头一直痛。痛苦在睡眠中都一直不放过我,这样的执着中有一种令我羞辱的东西:我不知道痛苦来自何方,也不知道它如何移动。我经常试图找出它的轨迹,但总是那么模糊。它没有可以让我上溯的源头,也没有明确的方向,只是不断地分岔,越来越复杂,最后消失。根据经验,我知道,只需要一些耐心,就可以解开这一团乱麻,至少如果它只是由一根线绕成的。只要不急着去拉它,只需要分开线,给它们更多的空间。我知道,一根两头没有松开的线,不论它表面上如何缠绕不清,总是可以理顺、分开的,最后连一个结也不剩下。假如我能够确定,我的手中一直都持有我的疼痛的两头,那我一定可以解开那一团乱线;可是,问题就是,我无法确定这一点,而且我越来越经常地自问,它是否是由缠绕在一起的结组成的,必须剪断了,才能打开,但危险就是可能彻底释放了疼痛,使它变得永远都无法抓住。就这样,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我已经不知道它们究竟带有白天的色彩,还是黑夜的颜色。

  通过雨水在楼房五层的食品储藏室的瓦顶上向下坠落时的声音,可以估摸出雨下得急促与否。为什么这里没有建可以积雨水的檐槽?是不是想让这些小小的雨瀑的噪音在夜里吵醒所有居民?很有可能,之所以没有设雨檐,是为了预知大雨可能在房间里造成的损害,因为那时候,窗户都会打开。在叶子长出来之后,这里经常就是这样的。必须承认,这是一种非常有效的警报形式:哪怕是非常小的、原则上只能让叶子在宁静中闪亮的雨,也能产生出一种真正的丁当声,就像手中握着的一把小泥球掉到一块陈旧的木板上的声音。可是,此时,声音不肯停下来,就像是有着大把大把、无可穷尽的小泥球,仿佛手掌永不疲倦。大雨让人害怕:它们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里面混杂着大片的水从一层到另一层坠落的急促的噼啪声,仿佛一耸一耸的快速的、不规则的涌动,复制出上面乌云的形状,以及乌云的内在肌理。同时,这种恐惧让人放心:住在底层的人,即便他们沉睡不醒,即使他们多服用了一点安眠药,又怎么可能被淹没呢?不可能的事。

  疼痛的行进路线也许与兔子在公园中废弃空间留下的痕迹相似。整体上,它就像是一张网,撒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地面由光突突的泥土的一道道小沟组成,浅褐色,在地上裁剪出齐平的草的方块。在这样一个网络中,疼痛必须在它自身的重量下伸展,在每一个分岔口都犹豫一下,该朝哪个方向走。其实,兔子划出的道路同其他动物划出的道路也相似,羊啊,驴啊,可能还有人。令人惊讶的是,每个动物都几乎总是在同一地方经过,它们都有一个器官,隐藏在爪子众多的关节中,或者就在手指的中间,可以让它们记住路。可能,这一器官是通过泥土与草在它碰上去时传给它的不同感觉而得到信息的,但这一解释只能解释一部分:为什么会有好几道痕迹,为什么每一个动物只在一条道上走?兔子的爪子可能要比一般人所想象的复杂得多。这一点,在我观察自己的脚的时候,就很明显:它在白色床单上融解,就像一个半岛,被分为一道道海岬,渐渐远逝,一个一个地,一个紧接在一个的后面,消失在绿色、光滑的海水中,扬起一道道白色的泡沫,一道道仿佛被冰冻住的火焰的泡沫。我的脚显得是那么的遥远,在床单如此光滑、如此广袤的泡沫中一动不动,让人无法想象,它会有兔子的爪子中一样复杂、进化了的器官,然而,假如太阳光在移动过程中偶然撞上了它,它会首先像是因快乐而颤抖,然后又有些不好意思,而且一直都是以同样的方式,仿佛它认出了太阳,也许,它已经在它的记忆中,在某个地方,为太阳找到了一个名字。我带着巨大的忧伤意识到,突如其来的暴雨完全可以一下子动摇世界的美妙构成。但从此以后,我也只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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