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妮(照片)(1955--)年生于长春市,1982年毕业于吉林大学中文系,1985年移居深圳1993年起居家写作。曾任职于长春电影制片厂、深圳电影制片厂。
出版有:
⑴、诗 集《我的诗选》 1988年 时代文艺出版社
⑵、诗 集《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 1997年 春风文艺出版社
⑶、随笔集《放逐深圳》 1995年 云南人民出版社
⑷、随笔集《手执一枝黄花》   1997年 上海东方出版中心
⑸、散文集《目击疼痛》 1998年 湖南文艺出版社
⑹、随笔集《我们是害虫》 1998年 湖南文艺出版社
⑺、随笔集《谁负责给我们好心情》 1998年 湖南文艺出版社
⑻、随笔集《派什么人去受难》 1998年 湖南文艺出版社
⑼、随笔集《家里养着蝴蝶》    2001年 新疆青少年出版社
⑽、随笔集《世界何以辽阔》 2002年 百花文艺出版社
⑾、长篇小说《人鸟低飞》 1996年 长春出版社
⑿、长篇小说《方圆四十里》 2003年 作家出版社
⒀、纪 实《深圳的100个女人》 1993年 新华出版社。

   

◎坐在下午的台阶上

王小妮

太阳专心地照耀我
我的白袖子满满的大皱纹。

由西向东
什么都慢悠悠过去。
那个在轮椅上点烟的人
他在60年里经历了的
我只用了30年。

突然在这个云彩重叠的下午
我发现我是一个富人。
立在街角的自动提款机啊
我在这世上存了许多许多好时光。

一个人平静好还是动荡好
飞翔好还是走路好
长好还是短好?

有人过去提款
金属被时间磨得亮光闪闪。
什么时候黄叶遍地
我的银行因为不耐烦
因为积蓄太多
而当街倒闭。
从北京一直沉默到广州

总要有一个人保持清醒。
总要有人了解
火车为什么肯从北京跑到广州。

这么远的路程
足够穿越五个小国
惊醒五座花园里发呆的总督。
但是中国的火车
像个闷着头钻进玉米地的农民。

这么远的路程
书生骑在毛驴背上
读破多少卷凄凉迂腐的诗书。
火车头顶着金黄的铜铁
停一站叹一声。

有人沿着铁路白花花出殡
空荡的荷塘坐收纸钱。
更多的人快乐地追着汽笛进城。

在火车上
我一句话也不说。
人到了北京西
就听见广州的芭蕉扑扑落叶。
车近广州东
信号灯已经拖着锚沉入南海。

我乘坐的是
另外的滚滚力量
一年一年南北穿越
火车怎么可能被火焰推进?

◎不可能沿着噩梦往回走

王小妮

怎么样才能原路回去
怎么样从不可能里找到紧急出口
地狱游戏怎么样为我重开?

只要回去就能越飞越远。

冰雕的含羞草
千千万万的根又从身上发芽
拔不断的毒箭又软又韧
伤口们一触即合。
我是一个人
又是一大片神奇的植物。

子弹穿过
我和它一起晶亮透明。
无数次我看见我确实死了
又逆着风簌簌地活过来。
反反复复总在边缘
黄了又绿的吊钟花们
跳在深渊中间。

让我再试试死到临头的感觉。

可是没有回去的路。
太阳又在天花板上放出两块水豆腐
电视里发布黄色寒冷警告。
我醒来
看见的又是心不惊肉不跳的一天。


◎经过某川菜酒楼的穿衣镜

王小妮

我发现对面的这个人
正是2002年的我。

雪冒充的碎宝石正在变回脏水
许多的我明暗重叠
同一个人又在墙上又在地上
我发现我原来无形。

化学枝叶装饰的镜框里
这个穿长大衣的人
没有来龙去脉。
烟气蛇骨和精灵般的菌类
背景被吃饭的人弄得朦胧。
辣椒顽强地想给这酒楼染色。

许多事情都被一面镜子消灭
光光的好像什么都能溜掉。
我的背后只有纸墙
裱了牡丹花。
几个客人起身微笑
好像笑一笑就成了我的朋友
好像就是镜子和镜中人那么简单。

◎小魏在割麦的时候来了

王小妮

小魏坐着夕发朝至的列车来了。
六月的郑州
哪有人像他穿得那么随便
哪有人笑得像他那么傻。
读再艰深的书
还是像个守着火炉卖烧饼的。

饼香啊饼香。
农民全躬到河床里沙沙舞刀。
麦子的短发被点燃
火龙贴着地面痛苦地翻腾。
狼烟早都逃出了烽火台。

只有大地
因为天已经没了。
飞机们一动不动
紧急的事情全部慢下来。

割麦啊不是割腕割脉
流血不会被看见。
我们在发颤的河泥上走
河岸努力挺着它
忽然哭忽然笑的佛肚
这条河行善的时候是条好河。
麦粒落在草里
我们买了饼子只谈古而不论今。

南边啊南边
并不见半个美人
北边只有黄的水在流。

◎他们把目的给忘了

王小妮

照一照坛子
剩下的酒已经不多。
老远跑到我家来的朋友
把目的给喝忘了。

失散的东西沿京广线流浪。
我看见
北方半生半熟的空气
又低又缠绕。
这么容易就走散了的目的
只能是孤儿
只能离我们越来越远。

朋友两手空空
在雨巷里穿来穿去
喝了就去睡
睡了跟死去没什么两样。
我看见雪白的床单雪白的纸
20年前丢掉的东西又自己找回来。

朋友飞着回去了
三千里路就这样白白扔掉。
八千里路也不过
头上几片黑云
隐约间跑过一溜月亮。

◎我被劫上一辆绿色跑车

王小妮

我比飞还快一点。

我是速度
路人像穿夏装的花草
被我连根拔掉。
我的脑子新开了天窗
跑的橡皮筋就要崩断了。
竟然不再用一个一个写字
已经向人间散布了遍地的鲜花。

我要试试时速和光速
试试活着的最后那点弹性。

很快我接近了天堂。
它还没有开门
那是为我一个人保留的物业。
水管和火种都先到了
正彬彬有礼地迎候主人。

胆小的人都怕直通车
以为可以避开
以为可以跳下去求生
以为慢慢活着能享受到更多。

我飞得快看得远
我说像逃过去是不可能的。

◎我要种一片自由的葵花

王小妮

春天就这样像一队逃兵溜过去了
路人都还穿着去年的囚衣。
太阳千辛万苦
照不绿水泥的城。

一条水养着脸色发黄的平原
养着他种了田又作战
作了战再种田。
前后千里
不见松不见柳不见荷不见竹。

我不相信
那个荷兰人
敢把金黄的油彩全部用尽。
我们在起风的傍晚出门
给灰沉的河岸
添一点活着的颜色。

种子在布袋里着急。
我走到哪儿
哪儿就松软如初。
哪儿都肥沃啊
多少君王睡在脚下
压烂了一层层锦绣龙袍。

在古洛阳和古开封之间
我们翻开疆土
种一片黄瓣的葵花
把自由带给今天的世人看看。

◎一个人轻易改变了一座城

王小妮

荒诞啊
突然在一个九月的早晨
北京成了巨大的不可知。
八百年的古城
为我一个人暗自加筑护墙。

我送出门的是个纯洁少年
千层万层收藏好能到达京城的票。
光芒们随后披云戴月跟了过去
我变成了我
答案变回了谜题
容易统统变化出了难。
据说宽敞的街道
再三折叠成为弯曲不明的胡同
一把打不开的折扇。

北京城因为他
而滴水不泄
成了一件高不可取的神器。
所有的故事都蒙上密密的天鹅绒
这是我们母子之间
博大精深的魔术。
我总是可怜的猜谜人。

吃半碟土豆已经饱了。
送走一个儿子
人已经老了。

◎回家的人总比登天还难

王小妮

北方大雪的晚上
把我的心带到黑处一分为二。
雪里闪烁向南的一路流星
穿过我这个空人。

我的儿子在火车上
正骑着两道寒光前进
夜灯一遍一遍
给钢轨的长腿镀银。
我的丈夫等待消息让他起飞
冻僵的蜈蚣
机仓里垂荡着一百多条安全带。

南下的交通工具们
磨着已经没有了心的地方。
我空空地站在夜里
雪落大地以后
是我再一次把它们降落
这个晚上越来越厚
越来越重。

天早早地低了
雪慢慢地起。
我跑远了的心在天地间划一下
火车和飞机同时看见了
我们垂着帘子的地平线。

◎人这件奇异的东西

王小妮

那个人在台风登陆前睡着了。

现在他变得比一匹布还安静
比一个少年还单纯。
那条睡成了人形的布袋
看起来装不得什么坚强东西。

狂风四起的下午
棕榈拔着长发发怒
我到处奔跑关窗关门
天总是不情愿彻底跪下来。
那个人真的睡了
疯子们湿淋淋撞门
找不到和它较力的对手。

一张普通木板
轻松地托举起一个人。
我隔着雨看他在房中稳稳地腾云。

如果他一直睡着
南海上就再也生不出台风了。
如果他一直不睡
这世上的人该多么累。

最难弄的是
人这件并不大的东西。

◎床上堆满温和的棉花制品

王小妮

棉花们自己松松地跑动起来
让人感觉冬天最好
我想我今后
不再期待别的什么季节。

永远躲在冬天的下面。
棉花的魔力
使我睡下去还能醒过来
醒来还留在这个人间。

可是我并不认识一个种棉花的人
是他们千手千眼
把暖和这一群早上的小绵羊
都都都都带过来。

雪止步在北方
我的心前方一片白茫茫。
在亚热带
由我负责生产最好的棉花。

还有多少时间
让我享受发青的冬天
享受棉花的慈祥。
总要留一个特别的人
能享受矛又享受盾。

2003,5,深圳


◎十枝水莲 (6首)

王小妮

1,不平静的日子

猜不出它为什么对水发笑。

站在液体里睡觉的水莲。
跑出梦境窥视人间的水莲。
兴奋把玻璃瓶涨得发紫的水莲。
是谁的幸运
这十枝花没被带去医学院
内科病房空空荡荡。

没理由跟过来的水莲
只为我一个人
发出陈年绣线的暗香。
什么该和什么缝在一起?

三月的风们脱去厚皮袍
刚翻过太行山
从蒙古射过来的箭就连连落地。
河边的冬麦又飘又远。

不是个平静的日子.
军队正从晚报上开拔
直升机为我裹起十枝鲜花。
水呀水都等在哪儿
士兵踩烂雪白的山谷。
水莲花粉颤颤
孩子要随着大人回家。


2,花想要的自由

谁是围困者
十个少年在玻璃里坐牢。

我看见植物的苦苦挣扎
从茎到花的努力
一出水就不再是它了
我的屋子里将满是奇异的飞禽。

太阳只会坐在高高的梯子上。
我总能看见四分五裂
最柔软的意志也要离家出走。
可是,水不肯流
玻璃不甘心被草撞破
谁会想到解救瓶中生物。
它们都做了花了
还想要什么样子的自由?

是我放下它们
十张脸全面对墙壁
我没想到我也能制造困境。
顽强地对白粉墙说话的水莲
光拉出的线都被感动
洞穿了多少想象中没有的窗口。

我要做一回解放者
我要满足它们
让青桃乍开的脸全去眺望啊。


3,水银之母

洒在花上的水
比水自己更光滑。
谁也得不到的珍宝散落在地。
亮晶晶的活物滚动。
意外中我发现了水银之母。

光和它的阴影
支撑起不再稳定的屋顶。
我每一次起身
都要穿过水的许多层明暗。
被水银夺了命的人们
从记忆紧闭室里追出来。

我没有能力解释。
走遍河堤之东
没见过歌手日夜唱颂着的美人
河水不忍向伤心处流
心里却变得这么沉这么满。

今天无辜的只有水莲
翡翠落过头顶又淋湿了地。
阴影露出了难看的脸。

坏事情从来不是单独干的。
恶从善的家里来。
水从花的性命里来。
毒药从三餐的白米白盐里来。

是我出门买花
从此私藏了水银透明的母亲
每天每天做着有多种价值的事情。

4,谁像傻子一样唱歌

今天热闹了
乌鸦学校放出了喜鹊的孩子。
就在这个日光微弱的下午
紫花把黄蕊吐出来。

谁升到流水之上
响声重叠像云彩的台阶。
鸟们不知觉地张开毛刺刺的嘴。

不着急的只有窗口的水莲
有些人早习惯了沉默
张口而四下无声。

以渺小去打动大。
有人在呼喊
风急于圈定一块私家飞地
它忍不住胡言乱语。
一座城里有数不尽的人在唱
唇膏油亮亮的地方。

天下太斑斓了
作坊里堆满不真实的花瓣。

我和我以外
植物一心把根盘紧
现在安静比什么都重要。


5,我喜欢不鲜艳

种花人走出他的田地
日日夜夜
他向载重汽车的后柜厢献花。
路途越远得到的越多
汽车只知道跑不知道光荣。
光荣已经没了。

农民一年四季
天天美化他没去过的城市
亲近他没见过的人。

插金戴银描眼画眉的街市
落花随着流水
男人牵着女人。
没有一间鲜花分配办公室
英雄已经没了。

这种时候凭一个我能做什么?
我就是个不存在。

水啊水
那张光滑的脸
我去水上取十枝暗紫的水莲
不存在的手里拿着不鲜艳。


6,水莲为什么来到人间

许多完美的东西生在水里。
人因为不满意
才去欣赏银龙鱼和珊瑚。

我带着水莲回家
看它日夜开合像一个勤劳的人。
天光将灭
它就要闭上紫色的眼睛
这将是我最后见到的颜色。
我早说过
时间不会再多了。

现在它们默默守在窗口
它生得太好了
晚上终于找到了秉烛人
夜深得见了底
我们的缺点一点点显现出来。

花不觉得生命太短
人却活得太长了
耐心已经磨得又轻又碎又飘。
水动而花开
谁都知道我们总是犯错误。

怎么样沉得住气
学习植物简单地活着。
所以水莲在早晨的微光里开了
像导师又像书童
像不绝的水又像短促的花。

2002--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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