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诗报》和《翼》诗刊(下)

 
 北 窗

  给周瓒以自信和自知的能力的,是她深厚的“知识底色”。她的学识渊博,许多诗歌论文和评论都见解不凡,深刻而独到。实事求是地说,在女性诗人中有如此深厚的理论功底的,迄今尚只见周瓒一人。但是“理论”是会成就一个诗人, 还是会束缚一个诗人呢?对周瓒而言,我更愿意相信前者。正如格式所言,周瓒有能力“不断地把知识的底色转换成语言的本色,从而有效地避免了知识之于感受的加害,使文本充溢着勃勃生气。”[18]这里有周瓒的大量诗歌文本为证。比如:《影片精读》组诗、《阻滞》(长诗)、《黑暗中的舞者》(长诗)、《隐形盾牌》(长诗)等。通过这些作品已隐隐可以窥见一种大气象,即使在男性诗人那里也很少见的大气象。当然,她的作品中还有生涩的地方, 如她的长诗与我们前面提到过的西渡的《一个钟表匠人的记忆》以及臧棣的某些作品相比,尚嫌芜杂。
  相反她的《基耶斯洛夫斯基:<杀诚>》这样的短诗则达到了近乎完美的程度:既有高度的形式整饬,又流畅简明,思想与情感均节制得恰到好处,同时又发挥了汉语的“建筑美”——这是一首十四行诗,采用4433的结构形式,每一行都是同样的长度,排列起来像“豆腐块”一样整齐。一般说来,用白话口语创作,既然要追求这种形式的建制就难免使某些句子在语言上受到伤害,如要生造词语或打破词语的常规用法以求整齐,比如闻一多的《死水》在阅读中总有一些“凑”的痕迹,而周瓒此诗完全没有这个毛病。更重要的当然还在于诗歌对“人性”的深度探索。诗中直接启用了“集体无意识”一词:“啊,空气昏暗、沉闷的生活、街头暴力/目击者就是你和我,参与者也是我和你”。“杀人”与“被杀”,这潜藏在人性深处的激情,或许真的就是一种“集体无意识”。基耶斯洛夫斯基是波兰的伟大导演,1941年出生于华沙,“与我们这个时代的作家、艺术家一样,由共产党文化制度的乳汁哺育长大”[19]。他的影片主要探讨的是一种“道德焦虑”。

  “‘道德焦虑’指的主要是人民民主社会中的私人道德困境;基斯洛夫斯基的‘道德焦虑’也包括自由民主社会中的私人道德困境。”[20]他的系列影片《十诫》是探索这一问题的著名作品。对这些作品(《杀诫》是《十诫》之二)的最深刻的阐释是中国学者刘小枫(参看刘小枫《艰难的自由伦理》,载《沉重的肉身》一书)。周瓒用她的一首短诗来测试“人性”的酸碱度,得到的结论是“更加难以忍受的混乱来自目击者的内心。”这里的“混乱”暗示的正是道德的诫律。“不可杀人”,“摩西十诫”中的第二条,它的合法性受到质疑,因为事实上人们通常认为只要有一个“理由”(革命、爱、恨……)就可以杀人了。周瓒说“诫律成功地完成了它进入我们内心黑暗城池的偷袭。”“偷袭”成功并不是因为摩西的伟大,也不是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的伟大,只是由于我们内心的“黑暗”和“混乱”,这是集体无意识,也是个人无意识。

  由于上述诗歌文本的存在,周瓒的诗写被判为“知识分子写作”当是毫无疑问的了。无论诗坛怎样对“知识分子写作”作出裁判,笔者还是认为,她将是翟永明、王小妮之后,汉语女性诗歌的又一代表人物。很可能正是她,在坚守女性意识的书写中,完成对当代汉语语境中“女性意识”的成功超越,达到汉语诗写(不是女性诗写)的时代高度。与最优秀的男性诗人比肩而立的,将会有周瓒的身影。这取决于她的潜力发挥的程度。

  五、女性诗歌新生代

  汉语诗歌进入九十年代之后,一度呈现出疲软的态势,诗坛冷寂了数年。总体来看,九十年代的诗歌实绩较之八十年代并无优势。但是,另一方面,女性诗歌的发展却有可观之处。进入九十年代,尤其是进入九十年代后期,女性诗歌新人倍出,其中不少已在诗坛崭露头角,逐渐占有了一席地位。赵丽华、周瓒、安琪、贾薇、鲁西西、蓝蓝、吕约、唐丹鸿、路也、穆青、沈娟蕾、尹丽川、巫昂、陈会玲、黄春红……根据《诗歌与人》第四期(“2002中国女性诗歌大扫描”)提供的资料来看,这一份名单还可以扩大若干倍,其阵容的强大较80年代已不可同日而语。

  更为重要的是,90年代新出现的诗人,往往学历较高,具有良好的文化素养和诗歌经验,她们起步之时已有较广阔的理论视野和诗歌阅读的深度和广度。这一点是80年代诗人所望尘莫及的。也就是说,80年代的诗人写作主要依赖于自我的经验,在实践中摸索前进,而90年代诗人一开始就具有较完备的诗歌理论与背景知识,因而减少了盲目性,其创作方向甚至风格的选择都具有理性色彩。这从周瓒、安琪、穆青、尹丽川、巫昂等人那里可以看得十分清楚。所以,尽管九十年代以后,由于市场经济时代的到来,诗歌再不可能占据社会文化的中心地位,新一代女性诗人也不可能还象当年的翟永明、唐亚平们那样产生“轰动效应”,但这一代诗人从总体看比80年代诗人具有更为扎实的基本功、更清晰的诗歌理论图景和风格与文体的理性自觉当是无可怀疑的。她们在廿一世纪必然会有所作为。

  河北女诗人赵丽华是从什么时候悄悄地摸上诗坛的,很难说一个确定的时间。郁葱先生说他注意到赵丽华是在1998年,从读她的组诗《树叶》开始的。[21]转引赵丽华《树叶》中的这几句诗,是有必要的:“树叶轻轻摇动/用它们自己的语言说话/彼此碰触/轻轻分开/沉默的时候/它们想些什么?/爱的时候/它们以怎样的姿态歌唱?”“当雨滴在它们的身体上滑过/我看到了它们的颤栗/要是叶片与叶片在相互梦见/我会相信那是真的”。这样的诗歌让人感动的是它的“轻”。如此的澄澈、明净、轻盈在我们的汉语诗歌中已多年不见了,长久以来充斥汉语诗歌的是喧闹和混乱。但这种“轻”并不是“轻飘”,而是生命滑动的轻,它在呈示“树叶”的生命姿态(“轻”)时交卸了灵魂之重,诗人由此获得自身生命的空明。

  在我看来,赵丽华最善于在这种轻轻的不动声色之间完成灵魂的“卸重”,然后每一天都是一个新鲜的赵丽华。比如,她的《雨从廊坊下到石家庄》、《偶尔抒一次情》以及许多写她的女儿的诗,都可以看作是“卸重”。生活中让人受压的东西是什么?对女诗人来说,百分之一百的回答会是:情感。每一首诗是一次具体情感的交卸,诗人从中抽身而出,然后她才能够容纳更普遍的情感。只有从具体的爱到更广泛的爱,达到这种普遍性之后,诗人才成其为一个真正的诗人,才有能力使一首诗之“轻”蕴涵生命之“重”。赵丽华干的的确是很出色。

  随着1995年第四届“柔刚诗歌奖”的获得以及《第三说》民间诗刊的创刊和“中间代”、“’70后”等诗歌断代史概念的流行,安琪(本名黄江嫔,居福建漳州)在90年代末、新世纪之初的诗坛上可谓“如日中天”,成为南中国女性诗歌的最重要代表。她个人的诗写则以惊人的速度向前推进着(据康城介绍,从1999年到2000年,她写出了一百多首长诗,手上磨出了茧)。
几乎每一个评论家在涉及到安琪的创作时都指认其为“后现代主义”。主要的依据在于安琪诗的“无中心”,“拼贴”性质,“词语的私奔”等。仅凭这些证据似乎还不够充分,因为这些标志性的指认多是语言实验层面上的事情,似乎还没有人认真地解读过安琪诗中的意义世界。“无中心”并不是无意义;况且安琪的诗是否真的“无中心”也还有待证实。比如安琪的长诗《九寨沟》,个人认为是有“中心”的。诗歌首先“解构”了笼罩在“九寨沟”身上的男权神话(如杨炼《诺日朗》之“黄金树”),对一个女性观察者来说这一步是十分必要的。然后是诗人“眼”中的九寨沟:“我迷惑于它的纯粹”、“风会代我们颂神的/光也会”、“文字在手,诗与我融为一体”,“它汲取着灵魂的呼吸/每一颗不死的灵魂都能把远方敲响”。格式注意到安琪感受九寨沟的女性方式:“在《九寨沟》,安琪发现:‘叶子呈颗粒状,细细地,尚未达标的样子,晶莹地嵌在树枝上’”。他认为女性诗写中之所以爱用这个“嵌”字,是由于“女性对于异物的敏感”。[22]这种说法有几成可信,姑且不论,安琪感受“九寨沟”的方式的独特却是无可怀疑的。不仅是对“叶子”,她对“枝条”和“露珠”的感受也是如此:“枝条是写意的,仿佛装上防腐装置,它一尘不染/夜晚下了一场雨,露珠像剔透的小房子/被神摆在空中”。如果说安琪的诗中只有那种大规模的词语“私奔”,而没有这种细腻的女性感受的话,将失去至少一半的阅读魅力。
接下来,安琪从眼前“纯粹”的九寨沟再次灵魂“私奔”,出逃至“另一个世界”和“另一个风景”。“一个国家的军火在另一个国家发挥作用。/一个国家的人民在另一个国家流离失所。”——这是远离九寨沟的“另一个世界”;“一俟人潮涌上,自然就将后退”——这是九寨沟将出现或正在出现的“另一个风景”。由此诗人悟到“人已是自然的敌人”这一可怕的结论(到此还能认为安琪的诗歌完全是杂乱的“拼贴画”,没有任何“中心”可言么)。怎么办呢?诗人企图以自我的“献祭”来挽留住自然之神:“请记住白的名字,请记住安琪,或者把她置之山巅/当她老了,请用白布把她包裹,用竹杖把她猛打/‘难为你们了,难为你们了……’/老天使喃喃着,她的声音布满祥光”。
在这种“献身”精神感召下,“一种宗教情绪笼罩着”在场的几乎所有人:我、诗人龚、杨、小伙子白。可是,神性的幻觉无法挽救自然的命运:“我回来,直到月亮升起在五彩池上,月光从变幻的池上涌出/一万张不安的邮票和它们的灭绝伦理!”“邮票”为什么意味着一种“灭绝伦理”?应该不难理解,一万张邮票或许会招来十万个自然的敌人。

  当评论家们一致地把注意力集中于诗歌的“语言”时,笔者转而关注诗歌的“意义”不知是否还会被人们视为有意义。比如当康城专注于研究安琪诗歌语言的“白色部分”[23](即“没有被时间、空间、历史、道德、车轮和导弹固定的部分”)时,笔者却认为更应该关心那些“黑色部分”,即白纸黑字所暗示的“意义世界”。对安琪这样的诗人就应该如此。因为她的诗歌语言实验性质一望而知,在这令人眼花缭乱的词语狂奔掩盖之下,需要发掘的反倒是其“价值取向”。当然,另外一些诗人则相反。

  在上述阅读之后,我更倾向于认为安琪并非“后现代主义”诗人。其实,她本人也在一首论诗的诗中承认了这一点:“诗歌是母体,生育了其它文体并把自己的叙述、演唱/等等因素传给孩子/使自己越来越纯,当我们用‘很有诗意’来评价遭遇到的/人事物时,我们其实是把诗作为最高标准”。她不否定后现代主义早已抛弃的“诗意”,因为她意识到“当我们选择现代放弃古典,选择西方/放弃东方,诗最终出现了痛苦/唯美在特定背景下已成罪过”,所以她要把“诗与非诗/人性与非人性”都写下来,“把属于中国的更多值得/关怀的东西/牢牢记住”(《传奇》)。这也许就是人们公认的安琪诗的“泥沙俱下”,她没有走向后现代主义者期望的“纯粹文本”,让有些人失望了。

  安琪这样做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要用这种“泥沙俱下”的狂暴手段(孙绍振先生在其诗集《奔跑的栅栏》序中称她“在艺术上,竟以一种西方海盗式的冒险家的姿态出现”),写出“超越女性性别的东西”,她对女性诗歌和女性意识有自己的清醒独到的理解:“在我看来,女性写作因为自身的狭隘,已先在地处于男性写作之下。我们发现,男性在一起谈得最多的是国家、民族、战争等大话题,女性则津津乐道于衣食住行、孩子等,这是她们的生理构造决定的。”所以她要求自己不断改变,“只是我认为,当我经过杂糅包容状态后,所有我经历过的一切都能进入诗中,那么,当我经历的事件巨大时,我的诗也将是巨大的。”[24]所以,安琪的《九寨沟》中出现了战争与军火,环境污染等主题。安琪的“混乱”是清醒的混乱,是她为达自己的诗歌理想不得不付的代价。那么我们祝福她,而不必为她担忧。
九十年代后期出现在诗坛的诗人大部分出生在70年代,如穆青(1973年)、吕约(1972)尹丽川(1973)、巫昂(1974)、西娃(1970)、周薇(1977)、湄子(1978)、曹疏影(1979)、任晓雯(1978)、讴阳北方、陈会玲(1977)等,她们中间的多数人都写得十分扎实,穆青、西娃、讴阳北方、尹丽川、巫昂、陈会玲等均已逐渐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

  今天,也有更年轻的诗人已出现在人们的阅读视野,如四川诗人张小静、广东诗人黄春红均出生于80年代。黄春红的诗已开始受到评论界的注意,如诗人、评论家安石梅就十分赞赏她的《成长日记》一诗:“母亲在夜晚怀孕了/父亲提着油灯站在村口//我像野花一样/诞生于黑暗中的原野//我看见秋天献出了果实/马铃著推翻了泥土的掩盖”。这首出自一位中学生之手的诗作中所蕴含的微妙之处,的确让人惊讶。诗的前四句中,生命的“朴素”本质的呈现,轻于一阵微风,但又恰如父亲手中的一星油灯,坚守在原野。后边两句的作用则远远超过了一个18岁少女的控制能力。秋天献出果实,马铃薯掀翻泥土与前面母亲怀孕、我的诞生之间的隐秘的“互文”关系,决不是可以“构想”出来的,也不是一般的所谓“灵感”能够解释的。但它出现了,它把一首已经十分动人的诗的厚度又增加了一倍,或者十倍?
我们没有必要去预测黄春红以及众多年轻诗人们的诗歌未来。但目前女性诗歌老、中、青共同存在、参与的兴旺局面不能不令人兴奋。王小妮、翟永明、虹影、靳晓静等“老”诗人依然活跃在新世纪的诗坛;李轻松、赵丽华、周瓒、安琪等“中间代”正在迅速地走向成熟;“’70后”以及80年代的一批年轻诗人成群地登上诗坛。另据闻诗人晓音正着手准备《女子诗报》的复刊(包括创建网络版)。这些在中国女性诗歌史上是前所未有之事。诗人兼学者身份的周瓒曾思考过构筑女性书写历史的方式,提出了两个思考的方向:一是“挖掘被埋没在历史尘土中的女作家”;一是“使当前的女性书写的力量汇聚起来,从多样化的写作中,梳理、分析和描述女性写作的规律和特征”。[25]就汉语女性文学(诗歌)的特殊性来看,其实大家都清楚,可供“挖掘”的余地十分有限,更重要的工作只能是后者。周瓒所期待的那个“特定的时刻”是否已经从新世纪之初女性诗歌的崭新局面透露出某些先兆了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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