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踪:孤独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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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异水  
       
   

                   异水

  我的名字叫桃花,生我的村庄是美丽的桃花坞,每年四月,村子里漫山遍野开满醉人的桃花。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里的姑娘生得水灵清秀,小伙子英俊威猛。

  阿龙长我一岁,我叫他龙哥,穿过一片花林,是他家的竹楼,我自幼与他两小无猜,邻家阿婶看我亦是欢喜。小时候经常玩累了就睡在他家,母亲喊我半天不见,最后总会在阿龙的小床上寻到我,两个孩子头抵着头正睡得香甜。我七岁时,龙哥一本正经对我说,他长大了一定要娶我做娘子,旁边的乡邻一哄而笑。我则抱住龙哥,在他的脸颊上香上一口,雀跃而去。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我已是十几岁,一改儿时的青涩。我总是着一袭粉色衣衫,在桃花丛中,龙哥与我追逐嘻戏,他晃动桃树,满树的桃花如雨,我粉色衣襟上沾满零落的花瓣。龙哥这时总会怔住,他说:妹妹,你真好看!而在我的眼中,天大地大,亦只容得下一个龙哥!想那时的桃花坞,桃花是最美的女子,阿龙是最英俊的儿郎。谁不羡我二人青梅竹马,郎情妾意!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年,我十六岁,四月里的桃花又开了遍野,我漫步在桃花丛中,粉色的裙带飘飘,想起我的龙哥,唇边难掩笑意,龙家阿婶已向母亲正式提亲,不日我即将与心爱的龙哥缔结姻缘。

  而天空忽然暗下来,我听见扇动翅膀的声音,惊诧间抬头,看见大片大片的乌鸦飞过,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多黑色的乌鸦,它们在我的头顶上,发出巨大的不详的鸣叫。有什么东西猛然落到我的脸颊上,散发着腥恶之气,继而乌鸦不见了,天空又亮起来。

  我来到小河边,用泉水拼命的搓洗自己的面孔,那一团秽物,却仿佛被我洗入了皮肤,愈加扩散,我看着河中的自己,半张脸颊已是乌黑一片,不觉掩面而泣。回到家中恹恹病倒,母亲长叹,抚慰于我:“花儿,每个人命中俱有一劫,属于你的劫难,逃也逃不开的!乖女儿,休要难过,认命吧!”

  我却不敢踏出竹楼,害怕见到我的龙哥,如今我已变成桃花坞最丑的女子,那一袭粉色的桃花衫,我再不敢穿在身上,它总让我想起美丽的桃林上空乌云一样漫过的鸦群。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的龙哥,而他终于还是来了,他知我生了急症,着急的来看我,揭开我闺阁的竹帘,我无法忘记他看我时瞬间的惊愕,甚至还有一丝微微的嫌憎,我的泪水倾了出来,淌在我丑陋的腮边,我在心里呼喊着,哥哥,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龙哥一步一步往后退,他说:妹妹,这是你吗?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被他迟疑的神情所伤,一瞬间心肝俱碎,我说你走吧哥哥,我再也不要看到你。龙哥愣了一下,像是从一场梦中醒来,他踱到我的床边,痛惜的握住我的手,他说,好妹妹,委曲你了!而我分明感觉他的心在远离,我冰冷的手指在他的掌中颤抖,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弃我而去了!

  龙哥从那天后没再来看我,他只是经常在竹楼外递给母亲一些野味,让母亲为我熬汤,滋补身子。我知道他害怕见到我的样子,我不再是他心中的桃花,我生着丑陋的面孔,也失却了少女诱人的体香,我的身子散发着氤氲的腥气,迷离不散。可是他如何能把我忘掉呢?这么多年,他一直那么疼爱我,他从来不让我受到任何伤害,我心爱的龙哥,他怎么舍得不要我?

  我的病渐渐好了,我倚在窗前,望着外面的桃林,以前,哥哥总是靠在一株桃树上吹响风笛,我则像只欢快的小鹿踏下竹楼,偎在哥哥的身旁。如今,已是数日不闻笛声了。花依在,叶飘零,物是人非事事休。相思像一个啮骨的小虫,我的身子被缠磨得绵软无力,眼神如雾似雨!

  母亲对着我悠悠长叹,最近她明显的老了,额头上的皱纹又多了一层,父亲早逝,母亲将我辛苦养大,桃花曾是母亲心头的骄傲,而现在的我,却是不祥之人,我的面孔上刻着褪不去的乌色印痕。母亲对我说:“花儿,你不要再痴心一片了,明天是阿龙新婚的日子,新娘是山那边杏花坞的杏花姑娘!她贤淑而美丽,傻女儿,不要胡思乱想了,这是命!”

  听罢母亲的话,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不,不要!我奔出竹楼,这是我病愈以来,第一次踏出竹楼,我发疯一样穿过桃花林,一声声呼唤着龙哥,我的龙哥,他终于出来了。他轻轻揽过我的身子,我觉得他并不快乐,亦或是怀着对我的愧疚,他说:妹妹,对不起,妹妹,对不起!

  我的泪水奔涌而出,打湿了龙哥玄色的长衫。我说哥哥,不要离开我,如果你离开我,我就去死。他捂住了我的嘴,摇了摇头:“傻妹妹,不要说傻话,我无法面对你,看见你我就想起过去的桃花,妹妹,原谅我,求你一定原谅我!”龙哥缓缓松开了我,转身离去,我伤心欲绝!难道人的躯壳真有那么重要吗?谁来回答我?问天无语,问地无言。我心爱的哥哥,他弃绝了我,他的心中再也没有我了,我的双眼一片迷茫,心中隐隐生出了一股恨意!

  我往桃花坞的南面走去,那里有一片诡异的树林,从我记事起,母亲就告诉我,千万不要靠近那片树林,那是魔鬼之林,曾经有无数好奇的儿郎踏进去,但是进去的人,从来没出来过。我此时只求一死,我不想听到明天龙哥迎娶新娘的唢呐声。我的心在听到哥哥要成亲的消息时已经死去,现在去赴死的是我所憎恶的躯体!

  我踏进林子,那时里面正起着大雾,无数参天大树插向云天,没有路,地上铺着厚厚的枯草,拔开纠缠的荆棘,我没有目的的向前走去,偶尔传来古怪的叫声,不知是野兽的咆啸,还是莽蛇的嘶鸣,我一点也不害怕,到是希望此刻能有一个魔鬼钻出来,扼住我的咽喉,让我痛快的去死!

  魔鬼并没有出现,雾不知何时散去了,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条奇异的湖泊,水里没有鱼,却清澈见底,水是碧蓝色的,像此时空阔的天空一般洁静,水面上闪烁着粼粼的微光。也罢,总之要去死的,不如洗得干干净净再去死。我褪去我被荆棘划破的白衫,跳下水去,水质温和,舒爽的感觉弥漫全身!我像鱼儿一样在水里划水,想起以前那些快乐的日子,不觉一阵惆怅。

  我赤裸着身子靠在岸边的石阶上,对着水面梳理长发,忽然我惊呆了,水里映出的是另外一个人,难以言说的美令人震撼,妖艳而清丽的面孔不似人间中人,如水的肌肤吹弹可破,恍若天外仙子。我晃了晃头,惊疑为梦,这时我看见对岸的巨石上,有一行赤红的大字:
异水之颜,艳绝人寰,异水之泪,亦可销魂,不泄天机,永葆芳年!

  我嗅到来自我胸口的一缕奇香,忽然明白过来,那令我蒙难的乌鸦,和这古怪的异水,是我今生的宿命。也许我前世就是桃花坞的一株桃花,贪恋尘世风月,降生在四月的桃林中,而这一生,究竟要让我经历怎样的劫难呢?

  我穿上白衫,我明白我会走出这片林子的,我的脚步轻盈,偶尔踏过朽蚀的白骨,向山外奔来。一股桃花的香气终于漫过来,我回到了生我养我的桃花坞。龙哥,我将为你而活下去,我的唇边挂着一抹诡秘的笑容。


                 续篇《黯相魂》

  桃花坞的市集上,多了一家酒坊,名字叫黯相魂,这家用桃木搭建的酒坊奇香扑鼻,生意兴隆。只卖一种名为“黯相魂”的酒。没人知道这酒是用什么原料泡制,但只消饮上那么一杯,便再也难忘其味,酒坊的老板娘名叫“毒娘”,她终日着一袭白衫,不施脂粉,却艳浸血液,媚入骨髓,只消看上她一眼,必被其盅惑,而犯相思之疾!她,就是我,曾经的桃花早已死去,现在的我是毒娘,美艳不可方物的毒娘。

  ——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的龙哥,黯相魂的酒香无可抵挡!

  我坐在酒坊的桃木椅上,望着繁华的街市,你健步如飞,依旧是那身玄色的衣衫。眉目间流光溢彩,俊朗如昨,你的杏花小娘子想必与你一定是恩爱非凡,而这一切都会在你迈进黯相魂的一刻改变,因为我现在是毒娘,心中怀着憎恨的美艳绝俗的毒娘。我来到后院,打开一坛尘封的酒,我的一滴泪水滴进酒中,每一坛酒都有我的一滴泪,只有我的泪才能让酒客销魂蚀魄!

  我端着一坛酒,亲自放到你的桌前,龙哥,你捧起坛子饮了几口,大叫:“好酒啊好酒!”饮罢你抬头,看见站在你身前的我,一时愣住,好半天直视着我怔怔无言。这种神情我见得多了,世上的男人啊,又有谁不被我毒娘美艳的皮囊所惑,我轻轻一笑,牵起白色的裙角款款离开!我感觉到身后,你的目光象针一样刺来。曾几何时,我醉在你的目光里,不知梦里飞花何所终!

  自那日起,龙哥,你每天黄昏,总要踱到我的酒坊,你不说话,只饮一坛酒,然后静静的着迷的看着我,有好多时候我很想走到你身前,抱着你,说哥哥我想你我是你的桃花,然而我做不到,我的心早已碎成一片一片,我轻贱我的身体,是它,让我失去了你,也是它,让你重新回到我身边。我开始放荡起来,对所有的酒客眉目传情,唯独对你冷若冰霜,我在你面前和他们调情,我妩媚而放肆的娇笑,看你的眉峰蹙成一团,一点点憔悴下去,那天你走上前,对我说:“毒娘,你究竟要我怎么做,我已经离开了杏花,我只要你!”

  “不,你永远不可能得到我,我厌恶你!”我无情的说着,看着你拖着被相思煎熬的身体,无力的走在大街上,玄色衣衫上布满落日下的阴影,背对着你,我在酿造间里流泪,我的泪,一滴一滴落到酒坛里,一股奇异的酒香冲入鼻孔,我醉了!

  龙哥,你不理会我的冷落,每个黄昏你依然会踏进酒坊,坐在同一个位子上,你越来越沉默,你看着毒娘,像看着一个梦,你苍老的很快,光阴在你的身上迅速投下致命的阴影,我想起那些洒着温柔阳光的午后,桃花林中吹着风笛意气风发的少年。哥哥,我想问你,你的心中除了眼前的毒娘,还记得一去不返的桃花吗?我咬着唇角,不知不觉竟渗出了血丝,你也许早已忘记了过往,我为什么还要思念你,我憎恶你,也憎恶我自己!

  十里长街,黯相魂,为饮一口美酒,为看一眼毒娘,无数凡夫俗子都来到我的酒坊,我越来越放荡,我开始和饮得面红耳赤的酒客上床,他们褪掉我白衣的衣衫,我洁白如玉的身体扭曲如蛇。没有快感,只有放纵和沦陷,也没人能在我的身体上留下污痕,我是不老的,披上乳白色的绸衫,我依旧清丽绝俗,纯洁如处子。龙哥,我唯独不与你在一起,我愿意看到你心痛的表情,让你看着你想要的人被一群粗俗的男人蹂躏,你的痛楚是我怨恨结出的果实,它阴毒而丰满,饱含黑色的汁液。哥哥,我变成了毒娘,便只有恨。

  多少年弹指一挥间,龙哥,你很老了,当年飘扬的长发,已染霜白,而我和我的酒坊依然年轻,我只是很疲惫,厌倦了浮尘百态,厌倦了放浪生涯。经久不散的怨啊,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每日黄昏,看着你那张饱含孤独的爱恋眼神,我心中的滋味总是难以言传。有一点快乐,又有一点失落,哥哥,你老了,可是你还活在对毒娘的相思里,你可知道毒娘究竟是谁?我一杯一杯的饮酒,迷上了掺着自己泪水的黯相魂,在奇异的酒香中幻得幻失。

  哥哥,又是一个黄昏,今天的晚霞多么灿烂,可是你的座位空着,你第一次没有出现在黯相魂,我的心中忽然一阵绞痛,我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我来到酿造间,打开酒坛,我的眼中却再也倾不出泪水。我的泪水终于流光了,从此后黯相魂酒坊也将从桃花坞彻底的消失。

  我打开箱底,换上我曾经最珍爱的粉色衫裙,踱出门去,现在是深秋,冷风拍打着我的脚面,到处都是枯草,我穿过这片熟悉的桃花林,踏上我儿时经常和你在一起玩耍的竹楼。我看见你躺在竹板床上奄奄一息,枕边放着那支古旧的风笛,你吃惊的看着眼前的毒娘,满脸不可置信的神情。我抱起你,你的身子越来越轻了,我说哥哥,你还记得桃花吗?让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的桃花的故事。

  在我缓慢的叙述中,我的面容一点点改变,先是变成了十六岁的桃花,粉色罩衫微微浮动,花儿一样的面容娇美如昔,接着我迅疾的苍老,皱纹一层层爬上额头和眼角,我讲完了,已变成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妪。龙哥在我的怀中,他的表情时惊时喜时怒时哀,后来他竟然轻轻的笑了,像个小婴儿,双臂紧紧的缠住我,鼻息渐无!

  我温柔的俯下身,亲吻着龙哥,我知道我再也不会走下这间竹楼了,一切都结束了,我抱着越来越冷的他,很想说一句:哥哥,我爱你,我们终于在一起了!可他再也听不到了,我抚着他稀疏的白发,哼起多年前龙哥吹着风笛,我轻吟的一首小曲——

  郎骑竹马来, 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 两小无嫌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