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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娜·丽斯年斯卡娅诗选译100首(选83首) 晴朗李寒/译
作者:英娜·丽… 文章来源:http://www.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poem/1/169666.shtml 点击数:3969 更新时间:2011/8/15 4:59:22   

晴朗李寒/译

  诗人简介:英娜•丽斯年斯卡娅(Инна ЛИСНЯНСКАЯ),俄罗斯当代著名女诗人,1928年生于阿塞拜疆首都巴库市,自20世纪50年代中期定居莫斯科。1948年开始发表作品。1967年,与作家谢苗恩•利普金结婚。1979年,与利普金参与了地下文学丛刊《大都会》的编辑出版工作。后来,杂志被查禁,丛刊年轻的参与者维克多•叶罗菲耶夫和叶甫盖尼•波波夫被苏联作协除名,为表示抗议,她和丈夫以及瓦西里•阿克谢诺夫也随即自愿退出苏联作协。此后,直至20世纪80年代末,她的作品大多在国外发表。
  20世纪80年代以前,她出版的诗集主要有:《这与我有关》(巴库,1957年)、《忠诚》(莫斯科,1958年)、《不仅仅是爱情》(莫斯科,1963年)、《直接从当事人那里听来的》(莫斯科,1966年)、《葡萄之光》(莫斯科,1978年)。
  20世纪80年代后期,在国内外出版的诗集主要有:《雨水和镜子》(巴黎,1983年)、《在梦境的林边》(安•阿尔勃尔,1985年)、《大气层》(莫斯科,1990年)、《诗集》(莫斯科,1991年)、《历尽劫波之后》(莫斯科,1995年,以索尔仁尼琴之信代序)、《孤独的馈赠》(巴黎-莫斯科-纽约,1995年)《诗选》(罗斯托夫,1999年)、《音乐与海岸》(普希金基金,2000年)《在一起》(莫斯科,2000年,与丈夫利普金的合集)。
  另外,还发表有《数量和意义》(中篇小说,1999年)及评论若干。丽斯年斯卡娅还翻译了大量阿塞拜疆语诗歌。
  丽斯年斯卡娅是1994年《射手》杂志奖、1995年《阿里翁》诗刊奖、1996年《各民族友谊》杂志奖、1999年亚力山大•索尔仁尼琴奖、1999年俄罗斯国家奖、2000年《旗》杂志奖的获得者。
  她的女儿玛卡罗娃亦为俄罗斯知名作家。以下选译的作品选自俄罗斯《新世界》杂志2003年第10期,是为纪念不久前去世的丈夫而作。
  谢苗恩·利普金(Семен Израилевич Липкин),俄罗斯著名诗人、作家、翻译家。1911年9月生于奥德萨,毕业于莫斯科工程经济学院。参加过卫国战争,担任过军事记者。
  自1929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但为他赢得荣誉的却是翻译苏联东方民族的史诗,如卡尔梅克民族史诗《准喀尔》(1940),吉尔吉斯民族史诗《玛纳斯》(1941)《伟大的玛纳斯》(1947),卡巴尔达民族史诗《纳尔得伊》(1951)。80年代参加地下刊物《大都会》的出版工作,与妻子退出苏联作协后,诗歌作品主要在国外发表。出版有诗集《十日》《月光》《手杖》《文字》等。俄罗斯总统文艺奖、安德列•萨哈罗夫“英勇公民”奖、德国“特普菲尔”基金会普希金奖获得者。
  2003年3月31日在莫斯科郊外的别列杰尔基诺别墅去世,享年91岁。

  
  《没有你》(组诗)
  
  “没有你”
  
  没有你,我像没有了民族和家庭的
  人,如同一名残兵败将。
  没有你,窗外的风景失去生机,
  现在的窗子也仿佛明信片一样,
  
  那里曾有绿色的异国情调和
  夜莺诱引新娘的歌声,
  而小井让人想起
  那神秘之水的源泉,令我坐立不宁
  
  还有我洞开的不幸,痛苦的激情。
  文学的泪水中看不到任何前景。
  我只熟悉封闭的院中水的冰冷
  我只清楚无形的母亲内心的感动。
  
  2003年5月24日
  
  
  “丰沛的雨水充满五月最后的日子”
  
  
  丰沛的雨水充满五月最后的日子,
  思绪的残渣湮没于小鸟的鼓噪里。
  我就这样活着,几乎不明白
  窗外发生的一切。
  
  我好像生活在巨人波吕斐摩斯的洞穴中。
  哦,科兹岛,在这里只有泪水,
  无处可逃。但是我的生活并非一片黑暗,
  尽管我也并非聪明的俄底修斯。
  
  假如我能够逃脱,那我将
  不会在波涛中航行,而是去割草
  并且把记忆——这毫无用处的东西——
  一点不剩地让风吹散掉。
  
  2003年5月24日
  
  
  “你走了,已经不再回来”
  
  你走了,已经不再回来。
  对这样的分别想要习惯
  比用左手托举右边的太阳
  还要困难。
  
  至于太阳么?它永远正确。
  在自以为是的残酷的正义下
  烧毁了我的手臂和覆盖着
  棺材的野草,以及
  
  与你在另个难以预测的世界
  相逢的隐秘思绪。
  ……我的手指在燃烧,如同蜡烛,
  那每一根都等于分别的距离。
  
  
  2003年5月24日
  
  “阳光好像车轮一样”
  
  阳光好像车轮一样
  在五月的绿上忽升忽降地飞行。
  小鸟们以各自的歌喉
  重复着你的姓名。
  
  熊蜂用毛茸茸的金色木笛
  吹唱你的名字,
  勿忘我在湿润的土地上
  轻声诉说你的名字。
  
  钟声寄送种子
  在路上授粉。
  在这种子里有你的名字——谢苗恩*,
  那意思就是——听从上帝的人。
  
  *译注:谢苗恩,诗人丈夫的名字,俄语中与“种子”一词同一词根,与“种子”一词的复数发音相近。同时,这也是一个信徒的名字。
  
  
  “我从自己的黑暗中……”
  
  我从自己的黑暗中慢慢挣扎而出,
  比从坟墓的骨殖中生长出灌木,还要迟缓。
  金黄的猫咪,绿眼睛的猫咪
  它用粉色的爪子把我清洗。
  
  就让他们来吧,我将点燃回应的火光,
  桌上摆好白葡萄酒,它用金黄的树脂作成。
  就让他们来吧,我们会思念起那些人,
  那些在另个世界回想我们的人。
  
  我们凭借记忆区分开人与野兽。
  金黄的猫咪蜷缩在我的台阶上,
  我真切地感受到,我的心中充满了
  怎样的失落,我又是多么地孤独。
  
  2003年5月25日
  
  
  “在墓地与教堂间的草地上”
  
  在墓地与教堂间的草地上
  无家可归者燃起篝火,
  他们煮着粥。生锈的小锅里
  散发出梦境与谎言的清香。
  
  墓地与教堂间那三只山羊
  像是母亲和继父在啃食着空旷。
  从那难以名状的美丽的穹顶下
  隐约传来礼拜日的合唱。
  
  在墓地和教堂之间,我的天使,
  飘满日常永恒的日子,
  哦,当然,回家时我一定要采撷
  一束坟墓前的丁香。
  
  2003年5月25日
  
  “在无边无际地遮蔽下”
  
  
  在无边无际地遮蔽下
  是荒凉的山杨树的寂静,
  在它们的下面,我的至爱,
  你已经睡去两个多月。
  
  此处的一切还和生前一样:
  长椅和细碎的雨,
  心灵以及褶皱的皮肤上
  山杨树般的战栗,
  
  还有黄色的山雀,
  还有残酷的野草……
  只是生活——如此荒诞,
  而我便在其中活着。
  
  2003年5月25日
  
  
  “鹡鸰在草地上蹦跳,游荡……”
  
  鹡鸰在草地上蹦跳,游荡……
  严寒在稠李林的洁白中隐藏……
  我,一如从前,奢望许多事物会按俄罗斯方式
  出现在半睡半醒的梦乡。
  
  至少我希望能够思考与憧憬,
  我和你必定会重逢,
  好像古米廖夫所说,“啊在金星之上”
  或者是相会于其它蓝色的恒星。
  
  我想相信——我们还会在那里相见,
  希望鹡鸰安然无恙,稠李子冷着变白,
  希望犹大不会为金币变得贪婪,
  希望地球上的万事都能好转。
  
  2003年5月26日
  
  “在这样的夜晚”
  
  在这样的夜晚,
  在这样的白天
  我比影子在黑暗中,
  还要温顺。
  
  可我不是逝者,
  你却是亡人。
  雨水敲击着玻璃,
  我打着寒噤。
  
  甚至这一片春光——
  都在一起战栗。
  我等待着:哪怕你能鬼魂般
  回到家里。
  
  2003年5月27日
  
  “蒲公英般的云团”
  
  蒲公英般的云团
  渐渐变得灰暗。
  我,客人们与女主人,
  不时回忆起你的声音。
  
  这是你从遥远的远方
  铭刻在我心中的话语:
  如奖章的两面——
  是生与死,是灵魂与精神。
  
  开端与结局拥有
  共同的边缘。
  夜莺赠给我们音乐,
  上帝赋予我们语言。
  
  2003年5月27日
  
  “我穿上了你的坎肩”
  
  我穿上了你的坎肩
  戴上了你的眼镜,
  坐在你曾坐过的长椅上。
  而露水——仿佛萤火虫,
  
  星辰般在夜空中闪耀,
  你温情地注视着它们,
  如今那些露水成为省略号,
  我的哭泣在那里平息了声音,
  
  渐渐成为钻石似的露水,绿宝石般的
  萤火虫儿,星辰的斑点,
  在池塘上空
  在居所与坟墓的上空闪烁。
  
  2003年5月27日
  
  “一切旧事在大脑中混淆——”
  
  一切旧事在大脑中混淆——
  夜莺的啼唤与你的问候,
  你手上的毛细血管
  与野玫瑰凋萎的色调。
  
  甚至我将吐絮的蒲公英
  与你花白的头发相混。
  我带着受惊而畏怯的微笑
  麻木的脊背靠墙站着。
  
  在你跌倒过的地方,勿忘我
  正在盛开,好像洞察一切的眼睛。
  你与自然合而为一。看着它
  我觉得有些惶恐。
  
  2003年5月27日
  
  注:2003年9月31日至10月12日选译自俄罗斯《新世界》杂志2003年第10期。
  
  “椴树花疯狂地绽放……”
  
  椴树花疯狂地绽放,
  夏天在沿着斜坡驰骋。
  那是什么样的水草?
  显然,那是美人鱼的秀发
  织成的绿色灌木丛。
  
  而在美人鱼的胸中
  是水流清脆的拍击声……
  请你不要绕过我,
  这倒数第二的不幸!
  
  至于那最后的不幸
  我自己也不会主动绕行。
  
  1968年
  
  “我终于洞悉了语言”
  
  我终于洞悉了语言,
  看清了它的实质:它的肉体和灵魂,
  我终于准备好
  把这些话大声地说出。
  
  然而,那些荒唐可笑的年代
  对我干了自己想干的一切,——
  越是深入了解大自然的本质,
  我们越是害怕表达。
  
  1966年
  
  “三个星期了,灵魂被……”
  
  三个星期了,灵魂被
  哭个没完的不幸刺痛。
  一场雨过后,天气转凉,
  心境变得平和,心情渐趋轻松。
  
  从早到晚,我重新
  呼唤着自己的爱情:
  我使你具有了人性,
  请你把我也敬若神明!
  
  1970年
  
  致阿赫玛托娃
  
  
  到这儿来吧,这里有忘却的背叛
  有与良心混淆的耻辱,
  她走来,如此平凡,又如此傲慢
  把我从每一个清晨唤醒。
  
  我走近她不停地追问:
  我们往哪里去,为何而去,
  为什么我们要用鲜红的玫瑰
  抽打自己的前胸?
  
  这什叶派的仪规,
  本来就不是女人所应知晓。
  由于这深藏内心的话语
  为什么伤口每天都在剧烈燃烧?
  
  1973年
  
  “如同上帝的孤儿所应承受……”
  
  如同上帝的孤儿所应承受,
  我不会与命运争辩,
  既不会与背叛者该隐,也不会与残暴者赫罗德
  甚至不会和自己争辩,
  
  而是这样——不用小鸟的鸣唱,
  也不用春水的歌吟,
  他是以极度的谦逊
  摇撼着我的整个灵魂。
  
  1978年
  
  “没有无人住的房子,只有无家可归的人……”
  
  
  没有无人住的房子,只有无家可归的人……
  说得多好!请看看这个村庄吧,
  厚厚的霜雪覆盖了栅栏,好像肉冻一样,
  大风吹积的雪堆染白每一个院落。
  
  公鸡不鸣,家犬不吠,
  甚至阴影也抛弃了这些地方。
  只有记忆在张望,它以双重的身份存在——
  上面是星辰,下面是十字架。
  
  1979年
  
  “怎么办?我问生活……”
  
  怎么办?我问生活,她说:去死!
  怎么办?我问死亡,她说:去生!
  为了找点事做,我在烤箱中烤面包干,
  窗外雨水淅沥,如同血液里令人痛苦的颤动。
  
  时而是天使拜访我,时而是撒旦,
  每一个都从窗户对面的镜中进出,
  只是我从来没有在镜中看见过自己,
  时光流逝,仿佛流淌的雨水。
  
  我向天使哭泣,但立刻来了另一位,
  我以烧伤的手指在我们之间对空划着十字。
  我觉得,深夜,就是焚毁的朝霞的焦炭,
  可这时烤箱里烤糊了我的面包干。
  
  1981年
  
  
  事 件
  
  我不能去最近的教堂
  我既羞愧,又不想去。
  我曾点燃一根蜡烛供在圣母面前——
  他们吹灭了我的蜡烛。
  
  他们吹灭了蜡烛,是因为我的黑眼睛,
  是因为,我的皮肤黝黑,
  他们吹灭了蜡烛,可当时教堂里
  正在举行着弥撒。
  
  有时我从那路过,有时站在门槛边——
  如果再有一个人,
  把这根为圣诞之痛燃起的蜡烛
  冷酷地俯身吹灭怎么办?
  
  1981年
  
  在梦境的林边
   ——致沃尔夫冈•哥萨克
  
  那些细小的云朵
  在天空中连缀成裙带——
  它颜色银白而又结实
  它悠长而又笔直。
  这或许是飞翔中
  停滞不前的雁阵
  栖息于沉思的河口
  或者是梦境的林边?
  在梦境的边缘,阴影
  连接起睫毛。
  如同对待花萼
  熊蜂吸吮着我的耳朵,
  牛至的气息
  搔痒了我的鼻孔,
  你看,我有多么
  美妙的被褥!
  所有的思绪都躺在这里,
  只有关于天空的思绪
  穿越梦境
  抵达鹅毛笔尖。
  如今谁还给他写信?
  什么都可能是荒诞不经?
  我把整个一生都睡过了,
  当我死去之时,其实我正在苏醒。
  
  1983年
  
  熊 蜂
  
  右边是白桦林,
  左边是燕麦地。
  这给我一个多么不吉的暗示
  像是给丹麦王子出的谜题?
  
  今天我的心情舒畅,——
  小河中是青翠的绿藻,
  光滑的小路蜿蜒曲折,
  熊蜂也奇迹般地复活。
  
  让我把你浸入酒杯中以防腐烂,
  否则垃圾会把你吸收去。
  你要造反?我也要造反——
  很显然,是我活得太久了。
  
  1983年
  
  
  “在飞翔的岁月……”
  
  
  在飞翔的岁月,
  在转折的日子
  我日落时的呓语
  把我推向
  那平坦的海岸,
  那羽毛样的波浪,
  那朗月照耀下的
  皎洁的沙滩。
  那里有蒿柳
  在整个院落中蔓延,
  我在那里出生,
  在那里,我不会死亡。
  
  1983年
  
  
  四十天祭
   ——致斯维特兰娜•库兹涅佐娃
  
  电线替代了松明,
  借口暗中转换为原因,
  而对于所有借口来说——都不错,
  你是对的,我亲爱的。
  
  借口是喝自酿的苦酒,
  借口是哭喊着追求:
  我们需要黑刺李,粗暴的荆冠!
  你是对的,我亲爱的。
  
  嗓音是回声的敲诈者,
  眼泪是笑声的乞丐,
  痛苦多么盲目,幸福多么愚蠢……
  你是对的,我亲爱的。
  
  1989年
  
  “哦,他是多么可爱……”
  
  哦,他是多么可爱
  从山脉到女儿墙,——
  从银白色的里海上空,
  到清真寺塔的青色之下!
  
  如今只有那远方的雷鸣
  令人想起海岸之上的
  轰隆声,在那里,城市
  大张着嘴巴气喘吁吁。
  
  如今在那里——我的上帝!——
  如今在那里——公正的上帝!
  轮船的尾部排出油渍,
  而沙滩上残留着血迹。
  
  如今,在那里再也没有
  我的族人,我的容身之地,——
  只有生锈的
  亚美尼亚溃败的遗迹。
  
  亚美尼亚教堂的铜顶——
  恰如撕毁的上腭……
  就像传说中的尼俄柏*,
  假如我能变成岩石多好。
  
  1991
  
  *注:尼俄柏,希腊神话中忒拜王后,七个儿女被杀害后,因悲痛化为岩石。
  
  致叶琳娜•玛卡罗娃
  
  
  为什么时光如此飞逝?
  鲜红的蝴蝶结编成芦荟似的发辫
  你就在那里,我的童年。
  
  我在这里,你的从前
  挥着手,在天空飞翔,
  扇动着桦树般的翅膀
  穿越看不见的泪水,
  穿越看得到的迷雾。
  
  鲜红的颜色,被编入发辫。
  这死亡之海的杯盏……
  
  就在那杯盏的底部,
  尽管有些愚蠢,尽管有些可怕,
  我编织着时间的发辫,
  我会永远坐在
  你所在的地方,我的童年。
  
  1993年
  
  “假如我真的死去……”
  
  假如我真的死去,
  请不要相信,我已经死亡,
  我生活在汝拉山上,
  我化作苍鹰的灵魂。
  
  它生有双头,在国徽之上
  张望着生命与死亡,
  相信我的哀求吧,
  当它吩咐时,那就快去。
  
  快去,你就会遇见我,
  你会理解那两只不同的眼睛,
  一只是白昼的真理,
  另一只是黑夜的谎言。
  
  就让我化作它的灵魂,尽管消沉的翅膀
  下面有些霉烂,
  假如我真的死了,
  请也不要认为,我已经死亡。
  
  1993年
  
  2004年3月-4月译
  
  (以上原作刊于俄罗斯《世界诗歌选》2000年第3期。)
  
  “没有甜蜜的忘却”
  
  没有甜蜜的忘却,
  只有痛苦潜藏在胸底,-
  请等待来自弱者的庇护,
  而来自强者的不要期冀。
  
  这地狱般的时光
  笼罩着今天的俄罗斯大地——
  不要向富贵者讨饭,
  请向贫困者行乞。
  
  洞察一切,
  一切真理都很平常,
  不要向圣者请求宽恕,
  请向犯罪者请求原谅。
  
  1967年。
  
  “请用棉被裹紧我”
  
  请用棉被裹紧我,
  把窗子关闭,
  任何理想
  请不要向我提起。
  
  你看,我如此疲惫,
  身心困倦,
  在深夜我很少入睡,
  活力消减。
  
  而在思绪的墙壁上——
  是乘风鼓起的白帆,——
  我不能无视它们,
  请闭上我的双眼。
  
  这种相似令我恐惧,——
  摘下那双面挂毯吧,——
  我如此竭尽全力,
  就像帆船要冲出墙壁。
  
  1947年
  
   “每种野果成熟的时间”
  
  每种野果成熟的时间
  我都了如指掌。
  该哭泣的时候,
  哎,我却在微笑。
  
  你会想起——你也会忘记,——
  穿过时光我会看到。
  该思考的时候,
  哎,我却在微笑。
  
  哦,就像小河湾中的鸭子,
  守着那一小片水域。
  该哭泣的时候,
  哎,我却在微笑。
  
  1962年。
  
   “真好,我自己还没有失去理智”
  
  真好,我自己还没有失去理智,
  真好,我还没有让你发疯。
  五月樱桃盛开,洁白的鲜花绽放。
  这樱桃树曾是你的新娘。
  
  真好,我还能把你忘记,
  真好,我帮你忘却了自己,
  甚至从你的桌子上扫净了尘埃,
  甚至那白色的纱裙我也带离!
  
  纱裙洁白——我穿着并不合适,
  就这样一直挂在墙上。
  
  1963年。
  
  
  “在水的黑色深渊上空”
  
  在水的黑色深渊上空
  我突然发现,
  两颗飞掠的星星
  在高空相撞。
  
  它们未能错开对方,
  把自己全部焚毁,——
  飞落地面的
  只有星辰的灰烬。
  
  目睹此景的是一座老桥
  以及一弯新月。
  你是这星辰中的一颗,
  而我是另一颗。
  
  1963年。
  
  《寒冷的早晨》
  
  在我的栖身之所早已
  没有净化的痛苦。
  树木看起来好像玻璃,
  我们在其中呼吸,
  想让它们融化,但严寒
  觉察了,加重了呼吸。
  树木没有变换姿势,
  完全似木雕或建筑。
  可能,它们引以为荣的是,它们知道,
  自己看起来像物体,
  它们可以不用呼吸,
  但还仍然存在并保留下来。
  说不定!要知道我自己有多少次
  也幻想成为一件物体,
  突然间不再动,像房子,
  就这样一直存在下去。
  
  1964年。
  2007.07.25草译
  
  
  “我呼吸紧张,无法均匀”
  
  我呼吸紧张,无法均匀:
  不存在逝去的光阴。
  甚至焚毁的罗马
  今天仍反射于尼禄的眼中。
  
  世界站在意外灾难的边缘,
  它给霓虹灯披上法衣。
  这就是说,各各它的夜晚
  延续了千百年,
  
  这就是说——还有希望闪烁的亮光,
  获得新生——还在前面,
  那感染瘟疫的衣服
  在我炽热的胸前一点点腐烂。
  
  1962年。
  注1:尼禄:尼禄(37~68年),古罗马皇帝,以暴虐、荒淫著名。曾杀死父母、妻子及师长。公元64年罗马城遭大火,他有唆使纵火之嫌。在位期间,各地民众起义不断爆发,又为近卫军及元老院所唾弃,日暮途穷之下,自杀身亡。
  注2:各各它:耶路撒冷附近的一座小山,传说是基督的受难地。
  
  
  “我不熟悉沉寂的夜晚”
  
  我不熟悉沉寂的夜晚,
  这样的夜晚,也许,以前从未出现……
  爱书者从深夜发出呼喊,
  说我读的书少得可怜。
  
  火车从深夜发出呼喊,——
  问我为什么忘却了空阔辽远,
  流星也在呼喊
  那优越性的恒定不变。
  
  整个世界从深夜发出呼喊,——
  为什么火焰把蜡烛点燃,
  为什么我还没有教会
  任何一种物体能说出语言。
  
  甚至我的梦境也发出呼喊
  指责我对睡眠的永远亏欠。
  唯有大雪缄默无语。
  我对大雪心怀敬意。)
  
  
  2006.07.26草译
  2007.11.25校译
  
  “上帝审判了我,上帝宽恕了我”
  
  上帝审判了我,上帝宽恕了我,
  他庇护我,关注我,惩罚了我,
  但他从未用手为我
  指出一条可行的道路。
  
  按自己的内心选择吧:
  自己的道路,自己的归宿,自己的生活方式,
  不要视地狱为天堂,
  也不要把天堂当地狱,
  
  既然选择了,那就永远不要吝惜
  无论是歌声,还是低筒皮鞋!……
  
  于是我选择了忧伤的朋友
  和无忧无虑的敌人。
  
  1966年
  2006.07.26草译
  
  
  “为什么如此惆怅,为什么”
  
  为什么如此惆怅,为什么
  望着窗外,就像望着塌陷的地方?
  ……这样长久究竟为了什么
  到底是谁在溺爱着我?
  
  他送给我忧郁的朋友,
  让我使他们快乐,
  让我歌唱远航的小船,
  亲手给他们水喝,
  
  我医治好他们的所有疾病,
  我给他们烙了酥脆的大饼
  而且,我让他们安歇
  在我海边的家中。
  
  这女护士般的命运
  看得出,很合我的心。
  但如今在我可怜的统治下
  却已经没有一个人。
  
  忧伤的人们不会察觉,
  幸运的人们已经走远。
  我的小窗子摇晃着
  远航的轮船……
  
  1966年
  
  2006.07.27草译
  
  “夏日。河岸如同火炉”
  
  夏日。河岸如同火炉。
  我的脚掌烫起了水泡。
  我非常想知道,今天
  谁会到我这里来做客,
  
  谁今天会给我
  这种慈悲,这种权力,
  谁会愉悦地对我说起,
  如何把时间从死神那里窃取?
  
  炎热又起,恰似身陷地狱,
  热透鞋掌烫伤脚后跟。
  我非常想知道,今天
  谁会请我去做客?
  
  我将要向谁
  尽心忏悔自己的罪孽,
  就好像从他那里学习从死亡
  和生活中如何窃取?
  
  1966
  
  “我不知道不幸的面孔”
  
  我不知道不幸的面孔,
  但我想像它是这样的:
  从沼泽黑水中拔出的
  钉着鞋掌的低筒皮鞋。
  
  我不知道敌对的面孔,
  但我想像它是这样的:
  从红色的死水中抽出的
  生满铁锈的短剑。
  
  我不知道穷困的面孔,
  但我想像它是这样的:
  从人行道污浊的水中捡起的
  黄边儿的五戈比硬币。
  
  我不知道善良的面孔,
  但我想像它是这样的:
  它是淡蓝色的河水边
  放着的一把白银的勺子……
  
  1966年
  
  “哦那些词语多么令我痛苦”
  
  哦那些词语多么令我痛苦!
  它们流淌着,像从额头流下的雨水。
  主流的词语
  隐匿了次要的涵义。
  
  一切都在逐渐改变,
  寒霜被称作白银,
  甚至生活已经不能
  与我忧伤的手艺相融。
  
  生活曾在我的眼前
  而一切隐藏在字行里,
  就像在书页之间
  夹起一枚槭树的叶片。
  
  只有在死神的面前
  一切事物才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钉子成为钉子插在自己的孔眼中,
  而高处成为了天空。
  
  1960年
  
  “我小心将门扉紧闭”
  
  我小心将门扉紧闭
  也熄灭灯火——
  在这个房间里
  再也没有快乐的颜色。
  
  深夜里他们注视我的眼睛,
  仿佛是在照镜子,
  那全是孤独者的目光——
  我可不要睡死过去!
  
  这是何等奇怪的事情——
  假如错过自己的死亡,
  却以为,自己还活着,
  还想去铺平那张床。
  
  1966年
  
  《安东尼娜》
  
  老保姆安东尼娜,
  为后事做好了准备
  祈祷安息所用的白酒儿
  白色亚麻布,
  鞋子的号要稍大一些,
  上衣要稍稍肥一点点,
  好让她在橡木的棺材里
  能够神一样得以安息。
  她一辈子独身一人,
  众人面前她像富农的私生女
  生活在陌生的国度,
  战争年代,她做过消防员。
  她得到新生,接受了洗礼,
  她习惯了各式各样的烤炉,
  在深夜她偷偷幻想
  自己可以美丽得死去:
  最好一切都洁净和庄重,
  最好一切都合乎礼仪,
  老保姆,安东尼娜,
  做这一切就像新娘准备婚礼。
  
  1966年。
  
  《女巫》
  
  我的拐杖做工粗糙——
  它来自一根旗杆。
  在板棚里的旗子上
  我睡得很轻很甜。
  
  我要死了——就让人们给我穿上
  天鹅绒和锦缎。
  女巫没有钱——
  只有一绺绺头发披在双肩。
  
  上帝居住在天堂,
  魔鬼生活在地上,
  我把自己裹在破布片里,
  向着灰烬施展魔法,
  
  我让鬼与鬼争吵
  我,女巫,乞丐样的穷鬼,
  我常常把盐粒撒到
  盐上作为早餐。
  
  1962年。
  
  “额发乌黑,细长”
  
  额发乌黑,细长,
  长于两层楼房,
  每一根发丝,就像铅笔
  画过的黑线一样。
  
  ——她以前也这般美好?
  ——是的,她以前也这般美好。
  ——那是否有过真爱?
  ——是的,有过真爱……
  
  免不了提出各种问题,
  也许,还会有哭泣。
  哦,这刽子手送给我的
  玫瑰最为美丽,——
  
  这大朵玫瑰,多么漂亮——
  像主人那只拳头。
  死去之后应该如此,
  估计会是这样。
  
  1966年。
  
  《致利普金》
  
  我采集语言中的祛病毒药
  沉默地走过自己的沙地。
  就像卡拉库姆沙漠里的捕蛇人
  走向自己危险的搜捕之旅。
  
  后来,烈酒未能使他们沉醉,
  他们陷于悠长的迷梦,
  而旁边的口袋中是
  不眠的毒蛇,不停扭动。
  
  捕蛇人的双手布满伤痕
  他们将目光转向自己的手艺,
  应该忍受何等的痛苦,
  才能获取这治病的毒药!
  
  谁从恶中提取善,
  是否因此会有很多收入?
  但没有一年这样,
  让我不再去干这个行当。
  
  甚至没有这样的一周,
  以至没有这样的一天,
  不让毒蛇们深夜中
  在我的身边咝咝作响。
  
  1967年
  2006.08.06草译
  
  《葡萄之光》
  
  我是否需要往日——不知道——
  泪水能否使我欢愉?
  一如从前,石油的钻塔
  总与柳树为邻。
  
  又是以端庄文雅的仪表
  结束了夏天!
  小毛驴驮着装满葡萄的
  筐子,像一大杯亮光:
  
  正午之光——在白色的葡萄里,
  黄昏之光——在黑色的葡萄里,
  而我来得及做的事情,
  多么脆弱,那是写下诗行。
  
  从现今的土地上,
  为了能够获得甜蜜之光,
  我在自己的笔记簿里
  记下临近的快乐,
  
  记下和风与顺风,
  记下葡萄之光,
  记下那些,神奇童年的梦境,
  即便它们有些凄凉。
  
  1968年。
  
  “我永远不会将书写过的纸张”
  
  我永远不会将书写过的纸张
  出卖给火焰。
  我怀着守财奴样的多疑
  呵护着自己的耻辱。
  
  它令我付出昂贵的代价——
  冷酷的审判,
  而灵感与疲惫
  会陪伴我前行直到永远。
  
  1968年。
  
  “我在泪水与讥笑中生活”
  
  我在泪水与讥笑中生活,
  无依无靠,却很自豪。
  向我乞求慰藉吧,
  那些安慰——永远不会得到!
  
  我自己还在把它寻找。
  你为什么看着我?
  我累了。我疲惫于
  从大火跳进深水!
  
  我有时是妻子,有时是修女,
  这里或那里——我总是倒霉。
  向我请求宽容吧,
  想得到谅解——永远不可能!
  
  我自己还在把它寻找,
  我用头撞击着坚冰。
  你看——这个女人累了,
  你看——红色的冰块在前行。
  
  1967年。
  
  
  《裙子》
  
  “对我来说孤独已经足够了!”——
  我陷于绝望,这样思索着,
  在昏暗中脱下裙子,
  就像蜕皮的一条蛇。
  
  ……街道上黎明亮得有气无力——
  一场暴雨打乱了全部秩序,——
  那条裙子松软地悬挂在
  楔进墙壁的钉子上。
  
  它是那样软弱,
  那样软弱——也实在没有什么,
  我担心的,绝对不是自己的
  疼痛,而是它的。
  
  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
  当陌生的面孔昏昏欲睡
  轻轻触及我的脸庞,
  它成了对我的一种折磨。
  
  1968年。
  
  “我们下到山谷,就像落入塌陷的深坑”
  
  我们下到山谷,就像落入塌陷的深坑,
  那儿的雪蔚蓝晶莹,
  你用胡桃棍在冰雪覆盖的小路上
  大大地写下了我的姓名。
  
  那根手杖上端镶着——毒蛇之头
  半吐的蛇信,
  我戴着麂皮的手闷子
  惊慌地把自己的手指握紧。
  
  当时应该沿着你的足迹
  转向随便一条小道
  那样便可以从远处理解毒蛇的微笑
  以及近乎蓝色的冬天。
  
  1967年。
  
  “不久之前我才明白了一切”
  
  
  不久之前
  我才明白了一切。
  请发发慈悲吧,
  快把我忘却。
  
  与其没有婚礼,
  没有戒指,
  没有脸面
  还是最好把我
  永远忘却。
  
  在你的意识里
  我是个什么样?
  陌生的枝条
  生长于可亲的大树上,
  
  天堂的苹果,
  却长着地狱的虫子——
  这就是我
  在你心目中的形象。
  
  1969年。
  
  “一个晚上白桦树就变黄了”
  
  一个晚上白桦树就变黄了,
  这迟到的美丽使我发狂。
  上帝,谁需要我的泪水?
  上帝,我自己又属于谁?
  
  我被朋友忘却,被缪斯抛弃,
  头发裸露着走进花园里,
  如今,除了深夜里发黄的叶子
  没有牢不可破的同盟。
  
  每一片叶子,就像单独的词语,
  在阴云密布的高空飞快旋转。
  我准备变成白桦树的枝条,
  只是我不会有它那样的仁慈。
  
  1969年。
  
  《霜》
  
  我总是不能把家中的生活
  安置妥当,家里难现一丝温暖。
  我看见陌生的天使
  扇动着雪白的翅膀。
  
  是霜雪把它的形象描绘
  到正方形的窗子上。
  冬日的天使从哪里知道,
  我如今有怎样的遭遇?
  
  从那里,或许没有答案
  我曾爱着自己巴库的房子
  女儿墙上温暖的石头,
  柳树用枝条拍击着海面。
  
  而现在我改变了什么?
  尽管小窗上——出现两只翅膀,
  却不能换一个地方,不能去别墅,
  不能再过那种生活,回到那逝去的时光。
  
  1969年
  
  《我已经快被忘却……》
  
  我已经快被
  女儿和你忘记,
  我已经快被
  时间和青草覆盖,
  
  如同骤然出现的小鸟,
  嘴中衔着火焰。
  不要害怕她,
  这就是我的灵魂,
  
  她为你而憔悴,
  请不要触摸她的火焰,——
  她只能在火焰中呼吸,
  因此我已不在。
  
  1968年
  
  《低低,低低,低低的声音》
  
  低低,低低的,今年第一场雪
  低低的声音。
  温柔,温柔的,我把温柔的双手
  搭上朋友的肩头。
  
  洁白,洁白,洁白的飞絮——
  洁白的雪花从空中落下……
  我战胜了奴隶的意识,
  你也克服了它。
  
  面对永恒的时间我们的恐惧不会久长——
  只是在这样的时刻,——
  第一场小雪,如同生病的孩子,
  身子蜷缩紧贴在院墙上。
  
  1969年
  
  《当忧郁突然袭来》
  
  那些日子,当莫名涌动的忧郁
  突然袭来,
  我,通常会把两只手套
  忘却在暖和的出租车上。
  
  不知不觉我已站在莫斯科郊外的林间,
  把双手深深插入袖口,
  我这样站着,就像站在教堂的
  唱诗班里,而我却忘记了词句。
  
  1970年
  
  《对面的楼房比我们的高些》
  
  对面的楼房比我们的
  高些。天色已晚。
  一颗星星如同猫眼
  从楼顶向着我的窗子窥探。
  
  身子打着冷战。我病了,
  连灯都没有点燃。
  那颗星星几乎准备好了
  小猫样地跳下来。
  
  它也是孤独的
  也想倾诉些什么,
  她也不想烧毁
  在那个期限来临之前。
  
  1970年
  
  《蝴蝶被针尖钉向永恒》
  
  蝴蝶被针尖钉向永恒,
  哦,可我却被笔尖钉向白纸。
  也许一切都可以成为文字游戏,
  假如对游戏拥有足够的勇气。
  
  但我还善于嘲笑自己,
  因为活着就要笑对死亡,——
  蝴蝶保留了金黄-天蓝的颜色,
  啊,而我得到的却是绿色的忧伤。
  
  1971年
  
  《人们把土豆、猪油拖向市场》
  
  人们把土豆,猪油,浆果,瓶瓶罐罐,
  破衣烂衫,拖到市场……
  我觉得很好,我还不知道
  这买卖是成功,还是徒劳。
  
  对面楼上两个朋友有些疲惫
  他们喝得酒气醺天……
  我觉得很好,我还不知道
  他们是出于友情,还是无聊。
  
  居民区入口,墓地的旁边,
  乌鸦们无所事事地嘶叫……
  我觉得很好,我还不知道
  它们是为了遗骸,还是荣耀。
  
  老党员从被窝里摔出
  “真理报”——都是令人厌烦的胡扯……
  我觉得很好,我还不知道
  是信仰它,还是盼着它倒掉。
  
  监狱的囚车从火车站
  开往冻土地带,那里充满饿狼的嗥叫,
  我觉得很好,我还不知道
  他们是自由,还是命丧荒郊。
  
  1969年
  
  《三个星期了,灵魂被……》
  
  三个星期了,灵魂被
  哭个没完的不幸刺痛。
  一场雨过后,天气转凉,
  心境变得平和,心情渐趋轻松。
  
  从早到晚,我重新
  呼唤着自己的爱情:
  我使你具有了人性,
  请你把我也敬若神明!
  
  1970年
  
  《我仍然梦想回到老家》
  
  我仍然梦想回到老家,
  流浪七年了,想与老友们欢聚谈笑,
  为他们递上放了自制冰块的鸡尾酒,
  做完这一切,便把脊背倚向窗扇。
  
  没有什么人值得我感激或诅咒!
  可看着窗帘的布料我未必
  会突然忘记,我——就是空旷的一部分,
  而也许,我就是时间的碎片。
  
  1975年
  
  《我也许会用粘稠的蜡油》
  
  我也许会用粘稠的蜡油
  擦拭地板,
  或用鲜红的石竹花
  将墙角装点。
  
  我也许会烤制鱼肉大馅饼
  宴请朋友,
  或吓唬一下守门人
  室内的小狗。
  
  可如今我躺在医院里,
  时常梦见四处奔逃,
  一日落到另一日上,
  像一场雪覆盖另一场雪。
  
  1973年。
  
  《是呀,这样的时间》
  
  是呀,这样的时间,
  是呀,这样的飞鸟!
  好啦,是时候了,犹太女人,
  快把你的东西收拾好。
  
  可她能去哪里
  这样一个独眼的女人,——
  乌鸦无需知道,
  因为它不会啄食灰烬。
  
  1973年
  
  《我熟悉这个女人,就像熟悉我自己》
  
  我熟悉这个女人,就像熟悉我自己
  她眼神涣散,而嗓音静止,
  额发乌黑,像九月的细雨,
  她时常把厨房的围裙忘在书架上。
  
  你的小鸽子生活得不错!
  她独自尽情吃着,喝着,哭泣着,——
  对她的爱情都是提前承诺,
  而她的痛苦却要自己分期支付。
  
  雨滴淅沥,她觉得那是戒指
  从纤长的手指上滑落,滑落……
  看面孔我就能认出这个女人,
  可她早已经认不出自己。
  
  1973年。
  
  《孤独的馈赠》
  
  有的人会得到
  幸福的馈赠——
  它能飞,会叫,
  就像栖息的群鸟。
  
  有的人会得到
  特权的馈赠——
  它有分量,易腐烂,
  就像小铺里的商品。
  
  有的人会得到
  神奇的馈赠——
  就像有益健康的
  甜美的花蜜。
  
  而我会得到
  孤独的馈赠,
  它干涩,激烈,
  如同大海里的火焰。
  
  1970年。
  
  
  《我需要忍耐》
  
  我需要忍耐,
  全部生活的魅力——
  只不过是
  一首诗。
  
  从我的意识诞生之日
  我开始书写的
  只不过是
  一首诗。
  
  整个灵魂的变动,
  死亡之上的庆典——
  只不过是
  一首诗。
  
  1970年
  
  《我深陷梦中,就像沉入海底》
  
  我深陷梦中,就像没穿潜水衣的
  年轻人——沉入海底。
  我就要窒息,感觉自己就像
  呼吸着夹竹桃郁闷的气味。
  
  我醒来,感觉自己
  还是没穿潜水衣的黄口小儿,
  半侧的身影
  在绿色的墙壁上晃动。
  
  那墙壁上也隐约现出
  一缕海草——从潮湿的霉斑里,——
  我感到脊背上一阵冰凉,
  这海草令我心神不爽。
  
  我默默地仰面躺下,
  带着加速的心跳:
  一切都是真实的,唯有窗口的太阳
  让我感觉如在梦中。
  
  1972年
  
  
  (2006年11月29日-12月6日译)
  
  
  《我不会等待来自任何一方的庇护》
  
  我不会等待来自任何一方的庇护,
  我会一如既往地爱你。
  你不要以为,你是犹大
  也无需为自己准备绞索。
  
  我诞生于大海的黑暗
  而淹没于人声的嘈杂,
  无论如何我也要用波浪
  清洗去你银色的亲吻,
  
  我要用多孔的浮石把它抹掉,
  我要用海草把它擦净。
  我,诞生于蔚蓝的深渊,
  还将无所忧虑地返回那里。
  
  1974
  
  《我的病房是蓝色的》
  
  我的病房是蓝色的,
  我的病房是二十六号。
  躺在床上,我用手抠着墙壁——
  不想喝水,也不想吃东西。
  
  我一直在想,亲爱的,
  前面是什么在等着我们?
  没有见到蓝色的坟墓,
  就不要观望!就不要去!
  
  从这涂料中既不会长出
  美梦,也不会长出绿草,往事,
  我穿的也不是白色尸布——
  而是盖有烙印的病号衣。
  
  我熟悉那个标记,
  在这里痛苦不合适宜,
  也不需要有人前来探望。
  我躺在床位众多的病房里——
  它有四面蓝色的墙壁。
  
  1973
  
  《在基路伯的胸前》
  
  在基路伯①的胸前
  罩着钢铁世纪的铠甲……
  而我只关心一件事:
  你再也不会爱我!
  
  我的亲人向着
  耶路撒冷的天空下飞奔……
  而我只关心一件事:
  你再也不会爱我!
  
  那末日的开端
  正不露痕迹地降临大地……
  而我只关心一件事:
  你再也不会爱我!
  
  1972年。
  
  译注:①基路伯:九级天使中的第二级,背生双翅,司智慧。
  
  《多么疯癫的冬天》
  
  多么疯癫的冬天!
  雪下起来没完。
  而我不可回避的死亡
  却一直没有露脸。
  
  你来了也好,干脆地说一声:
  我们走吧——我就会随你而去,
  不要徒劳地恐惧——
  你看,我,面孔白皙!
  
  我也没什么痛苦的——
  我是生活本身的亲戚,
  你把我
  还称作接生婆。
  
  我给了你狭小的眠床
  和守在门口的圣诞枞树,
  可是你的灵魂
  却在俄罗斯的上空歌唱,
  
  你的那些诗歌,血亲的孩子,
  它们最终会找到安身之所,
  在那个国度,沉寂的大雪
  过着比人还喧响地生活。
  
  1972年
  
  《人质》
  
  我深怀惊惧反复说:安静下来吧,
  我灵魂的人质,
  假如生命已然变成这般模样,
  它就不会再用另外的方式。
  
  如今唯有死亡的权利,
  而死亡还不必着急。
  头顶上呼啸着皮鞭——
  这俄罗斯的狂风暴雪。
  
  可是,在那里野草重生,
  在那里从新缔造了生命,
  你不要为我哭泣,拉结
  我生活在迦南的居所。⑴
  
  我在土壤中生长,像一棵云杉,
  那是多层的土壤,
  六角的星星
  不能把我从这里救赎。
  
  在俄罗斯风雪与俄罗斯音节中
  我生根长大——没有别的出路,
  我已把自己献身为人质,
  从吸气到呼气!
  
  深夜里狂风暴雪肆虐
  在国家的星辰下我就要窒息,
  火炉的青烟安静地升起,
  就像冒出的缕缕毒气……
  
  1973年
  
  注:⑴见《圣经》旧约,拉结,雅各的第二个妻子。迦南,是巴勒斯坦和腓尼基地区的旧称。
  
  《而我仍然觉得》
  
  而我仍然觉得,
  命运的公正。
  在危险的垃圾遍地的日子
  我活得依然傲慢,
  
  背叛的碎片和迟来的
  羞耻——我一一走过,
  贝壳做成的盾牌被戳破——
  我曾把它命名为美丽。
  
  我毫不畏惧地望着
  鲨鱼冰冷的眼睛,
  洪水与其上面的天空
  浑然一色,
  
  那些鱼,像落叶般,
  在如今的天空中飞行,
  悦耳的曲调
  按照生活的需求四处飘动,
  
  那狡猾饶舌的水怪
  也不能把我糊弄……
  蔚蓝的波涛之下
  我把记忆穿过了针孔。
  
  1974年
  
  《告别之歌》
  
  哦,别了—别了,
  不要用面包吓唬我,
  我来到这里
  不是为了你的卢布。
  
  要知道我来找你,
  就像命运靠近命运,
  就像善良靠近善良,
  就像肋骨靠近肋骨,
  就像翅膀靠近翅膀,
  只有这样靠近孤独
  才不会生长出
  孤独。
  
  1975年
  
  《我在白天遭受》
  
  我在白天遭受
  所有痛苦与不幸的凌辱,
  而夜晚我俯身
  阅读你的书,——
  
  那里没有两妻的男人
  肆意妄为,
  只有上帝的婴孩
  说出的话语
  
  在犹太人区,空气
  笼罩着大地
  黄色的群星
  在灰烬中熠熠闪烁,
  
  在大雪覆盖的谷地之上,
  劳改营隐蔽的营区
  恰如鲜血浸染的盐
  纷纷扬扬地洒落……
  
  用痛哭击碎
  夜的流向,
  在道别时
  我请求你的宽恕。
  
  《有一人,像未卜先知的小鸟》
  
  有一人,像未卜先知的小鸟
  或者上帝的使者,
  他暗示我:“止住哭泣吧,姐妹,
  你可以自由地选择。
  
  你有权诅咒或殷勤对待
  那背信弃义的兄弟,
  但切勿再辗转不安和胡言乱语,
  抱怨都是生活的错。
  
  要珍惜她燃烧后的废墟——
  一切事情都是无益的,
  他们寻求着平静的疯狂,
  那些疯子们——寻求着平静。”
  
  霞光在郊区上空升起,
  升起在失眠的深夜上空,
  遗留在炽热的胸膛里的
  既没有仇恨,也没有恶意。
  
  眼中胜利地映照
  河流之上升腾的霞光,
  一切事物都慢慢地接近了
  宽恕,与安宁。
  
  1974年
  
  《在那一小片云中》
  
  在那一小片云中,像在蛋壳内,
  月亮在生长,而此时我和你相遇。
  已经七年了,我将它们称之为家——
  旅馆,车厢,甚至随便一片林地。
  
  但是这生活,我要诅咒她,
  我还要诅咒这无家可归的见面
  我会用无声的语言谈及它
  并用漫长的痛苦把它永久纪念。
  
  1975年
  
  《记忆深处的某个地方》
  
  记忆深处的某个地方
  夜晚也是一片灯火灿烂。
  我们的秘密约会
  只能发生在白天。
  
  但也可能要糟糕些——
  禁果的甜蜜……
  在这些快乐的慰藉中
  不包含什么恶意。
  
  紧握在手中的不是命运,
  而是电灯的拉绳。
  我要睡了,可那石膏的爱神
  却在愧悔地哭泣。
  
  看得见,雨水在黑夜结束前
  打透了房顶……
  黑夜漫长——生命短暂,
  我甚至没有力量睡醒。
  
  1974年
  
  《披肩从紧瘦的黑色连衣裙上滑落》
  
  披肩从紧瘦的黑色连衣裙
  无声地滑落到地上。
  愿你早日升入天堂,
  我罪恶的悲伤!
  
  如果听凭理智妄为,
  许多事情我是否能理出头绪?
  那吹熄的蜡烛在陌生房间
  散发出甜蜜的气息。
  
  钢铁的针尖下面
  远方的机关在嘶叫。
  愿你早日升上天堂,
  我原初的耻辱!
  
  陌生人的手指下面
  我的手在战栗。
  世界挤满了漂泊者,
  而云彩——充斥了记忆。
  
  1974年
  
  (2006年12月26日—2007年1月27日译)
  
  《飞鸟传书》
  
  真难以想像,为何上天赠予我如此的幸福——
  在森林中拥有一隅和书桌一张
  可以观察,白桦树在绿色的怀抱中
  持有怎样激情的合唱。
  松树吱呀作响,如同捕捉越冬小鸟的索具,
  还能让我听见天使般美妙的钟声。
  我把时间划分为一年的四个部分:
  我担心这无限期的任性。
  
  一棵树未必能通过历史的考试,
  即便它适合用来雕刻圣像。
  石头一如既往地忠诚——
  在自己的记忆中恰似痴情的恋人。
  记忆的经验,如同每一种经验,总令人忧伤——
  对于结果我不再期待任何理由,——
  没有什么比古老的遗址更新鲜,
  没有什么比新鲜的废墟更古老。
  
  琐碎的日子包围这难忘的地方,而深夜
  点缀着大理石般的点点星光。在夏日的荫庇下
  小鸟传书为我带来这些消息,
  虽然只有在显明的日子我才会吟唱。
  上帝呵,感谢你赠予我
  这森林中的一隅和可供写字的树桩。
  
  2001年
  
  《过去与未来之间》
  
  每一天——都是我最初和最后的一天。
  因为在肋骨与字句之间,
  在晨祷与晚祷之间
  是螟蛾般的心脏在震颤。
  
  难道说一切,那心脏所需要的——
  都在亲爱的肋骨与圣诗之外?
  啊,多么盲目地跳动!——它冲向外面的世界
  就好像是,挣脱了镣铐。
  
  土壤从外面散发出
  蔓延的火焰的气息……心脏未曾料到,
  在过去与未来之间——
  它永远神经质地缩成一团。
  
  2001年
  
  《远离喧嚣的地方》
  
  我一口气说出了记忆。而为了吸气
  现在我需要一个全新的时代
  或者哪怕是——朝向别样风景的
  一扇新开的窗子,在那里月桂赞美着道路,
  在那里下沉的太阳
  为我留下自己亲爱的胎记。
  
  它如同邮戳
  在“家具”车厢上打好铅封,
  给牲畜盖上烙印,——
  我想成为随便什么人,随便什么东西,
  但只求能离开这没有止境的
  死点,找到出路摆脱困境。
  
  然而出路,也许就在那最初的地方,
  稍晚,人们在那里为没药树和黑刺李举行了婚礼。
  我这是干什么,那个国家,
  或者那座城,终究保存下来的只有洛塔?
  可我仅仅是希望能够走到
  这扇窗子的十字窗格后面!
  
  2001年
  
  《档案》
  
  难道从整个世界的混乱中,
  从永恒的爱情,以及她的波折中
  将遗留在时代有力的手掌中的
  只有这三层的一叠纸——
  诗歌,人们为此支付微薄的报酬,
  账目,我按它们认真地支出……
  而信件,却扼紧我的咽喉,
  我不用丝带,而要用火焰把它们捆束。
  
  1975年
  2007.11.25试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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