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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杰诗歌:《弃儿》等 (31首)
作者:佚名 文章来源:转载 点击数:3241 更新时间:2011/5/27 16:17:53

   弃儿  
 
             1  
文艺在平顶山的"永红向阳院"长大,  
那是个黑白电视、飞鸽车、中山装  
在橱窗里矜持表演的时代;一个静静  
喘息的时代躯壳里有寒风,而脸、  
杂院和煤城至今仍喷着不死的热气   

            2  
文艺死了,死在1996年的冬天。坏消息  
像磐石,足以把心压弯三年。记得  
小时候,邻院的一个无赖欺负了我  
文艺便和同院的大孬饱喂了对方  
一顿老拳。那是给人烙印的1980年  

            3  
喇叭裤、爆炸头、小胡子、蛤蟆镜纷纷  
奔下银幕涌向民间。小城杂院里的  
青年旋风般掀起一场先锋服饰展览  
文艺也不例外。一尺宽的裤管让他极富  
飞云般的动感。手提单喇叭录放机是他  
从牙缝里抠来的。干木工的文艺那时常说:  
精神食粮太少,吃不饱就嗷嗷叫  

            4  
小学毕业时、有次我找文艺玩  
他正和大孬几个狂跳迪斯科,还学狼嚎  
小屋里烟味刺鼻,书桌下空酒瓶醉倒  
文艺边扭着屁股,边递给我三块钱  
他说你花着玩吧,买个文具盒的什么  
但我没接。要知道,有个新文具盒可是我  
小学五年的一个梦。肯定他从我眼中  
读懂了什么,我想,他可真够神的  

            5  
但时间立刻上演了真正让人出神的一幕  
1983年第一次严打,文艺被抓了  
赌输了钱的他,随大孬等人持刀  
夜洗了露宿街檐的菜农,他们共劫得  
二十元。宣判大会上,主犯大孬  
被判无期,押赴新疆;从犯文艺  
被判十五年,押往开封省监。二十元  
犹如二十把利刃,剿杀了蓬勃的青春  
那年文艺十八岁,紧绑的目光变成混浊的河
  
             6  
警车、光头们、高音喇叭、姓名上的黑叉  
乌云从人群涌出,广场绀青的脸,嚣叫  
转为宣判会后在街道打临工的文艺妈  
疯癫。文艺父亲早年在文革中被小闯将  
伤过腰,而斧劈的判决彻底把他的腰斩断  
文艺弟弟就早早辍了学,靠运杂院垃圾  
贴补家用。一盏家灯黯淡中被人遗忘  
日子,开始沁出血来……没有人喊疼  

            7  
再见到文艺是在13年后,我已是老师  
而他刚获保外就医。只为了释放  
13年的思念,我匆忙赶回了大杂院  
灯影里,瘸腿的文艺扔拐紧拥着我  
他的胡茬硬扎扎呆立着,他的目光  
昏暗。他说他恨大孬,更恨自己……  
那晚,我触到一个缺失青春的灵魂  

            8  
他说他为此吞过剪子、钉子、玻璃渣  
上过吊,但痛苦仍恶鬼样尾随  
他说在里面拉坯时残了腿;他说这都是  
报应,多亏有梦安慰  
他说想找份工作,偶而他也会  
念叨一句:小心走路吧,我的小羊  
我所抓拍的表情,钢铁牙齿后的自由  

            9  
在邓丽君甜柔的歌喉里,我们在车厢似的  
黑巷里分手。蓦然,他说他是一块  
活着的石头。摆摆手,我们便各自在歌曲里  
漂走……走出巷口,我的心被抽紧、  
加速,有谁知道呵--时代大杂院里  
那块活着的石头--啊石头  

           10  
不久,我便听到了文艺被车撞死的消息  
(有人说他受不了冷语,也有人说他已永远  
找不到自己……)我知道,他是自杀无疑  
一串低沉的音符被时代的大手轻轻抹去  
他的小屋,空寂的鸟巢,关闭  
我的泪落下来。呼啸的卡车车轮  
彻底轧死了一个浑身长满青春的弃儿  
那一刻,一个个时代星云一样逝去……  
              
1999.1.26.平顶山  
                

被摧毁的童年
 
你坐着,听凭城市骰子的带动
许多记忆已被新精神建筑摧毁
已不能说出什麽,地面都在高高漂浮
你是往事的蜻蜓
少时的家在梧桐树院子里
后来迁往天边,波涛起伏的
未知之神依然紧随,追打
终于,难磨的沙砾赐给你
一颗夜明珠,它只在狂风之夜发光
亮透整个身体和卧室的苍白
那时的小院子,产生幸福的黄泥
很快小厨房也破烂了,模糊也无法修补
时空倒转的镊子死了--
我们背着破书包上小学的影子
老黑白电影一样失真
我们变成小黑块,拐进
回家的小巷,现在想来
如同拐进了一根飞转的辐条
漂浮,旋转,永不回返
 
 
对事物的一种阐释
 
冬夜12点3分。冰冷的屋子促使我来回踱步  
墙,为什么刷得这么白?竟像电影里白雾街的  
凶杀案。事物,抽象或具体,都覆有鱼肚样滑溜  
诡谲的皮膜,也许一厘米,也许更厚,高过  
云中的平流层。而那路、村、桌椅、铁柜和火车吼声  
这些夜物们,有着蚌肉一样水亮的内质,哦那么多  
长有粘性腺毛的嘴藏在自己的壳里,含泪蠕动  
还有这屋内12平米的空间,一个已逝恒星的中心  
他们的毒平静,虽有风暴般的声带,但都保持着  
至死的缄默。而我们,其实也是他们声带的一部分  
像刚出壳的蓬乱小鸡,叽叽乱叫着
 

       你所理解的…… 
 
如果墙可以打开,不需要门,那世界将是自由的  
你要为你这句话负责,舌尖上的火焰  
源自一个梦想成为幽灵的人。那是  
一个苦修了亿年的错。生活里的欺骗被小心折叠  
塞进每一个人的上衣口袋。你投降意味着拒绝  
在冰冷的地板上,你和衣躺下,发现  
十二月的冬夜里竟然裹挟着那么多硬朗的词  
活着,并有意义,长满男人粗砺经历的胡茬  
一宿未眠,乌青的眼窝告诉你,"苦难",  
这个词像冬日的浓雾,盖覆500万人口的城市和乡村  
每个人犹如孤岛,若隐若现 
   
               
 

新世纪初关于一个小产业工人的调查报告
 
面对贴满奖状的墙,他的血静下来 
粗辣的劣质烟丝,陪伴他半生的波涛 
你,是谁?一个令生活垂泪的诘问 
天气燠热,他的小平房在垃圾场边大张着嘴 
昏热的劳作堆出一张干硬的核桃脸 
他不知帕斯捷尔纳克,没听过交响乐 
更不知图兰朵正在北京晚报第一版公演 
他只想啃个烧鸡腿,剃剃胡子,剃掉一切 
与他无关的文明与喧嚣。他很正常,12小时 
上班,12小时吃饭,搂老婆睡觉,看新闻联播 
上厕所。他就是他,一个乏闷到骨子里的人 
他也想过嫖妓,但马上就感到脸红(他毕竟 
不是流氓无产者)。某种意义上他最需要钱, 
最需要一种有刻度的生活 
他读报,因为憋得无聊 
他放响屁,为工友们活跃一下气氛 
他和工头吵架,喉管里的水银被大粪激怒 
而曲剧《卷席筒》,也会让他的哭噤从每个毛孔 
冲出来,跟着小苍娃嚎。他不认为自己疯颠, 
他更非犬儒主义者,他是一名运载沉默的工人。 
后工业的浓酸里他挺立成一枚锃亮的铁钉,直至 
渐渐归于无形--
 
 
 
香山行
(记2005年2月27日与杜涯一起游香山)
 
早春二月,香山的冬雪
尚未消融。萎黄的
山垣上,默立着春天的佛塔。
长鳞油松,用松枝探入蓝空
榆叶梅,仍在青阶边冬睡。
黑鹊从黄栌琴声中飞出。
在山谷林间深雪里,我们
驻足,恍惚倾听空旷鸟鸣的陶瓮
阵阵松涛,送来满山青石的沉默
一枚卧雪的松果,在我们脚下,
静静地,闪着枯草的光泽。
遍地鸟印,也被雪痕,描画。
吹落的昨夜松针,凝满风涛雾气
山道又逶迤,托出碧云寺清凉、
幽深的山门。绕过水泉院,
绕过妖娆的白皮松,西山晴雪的
百米画屏,陡然展现,又在
殿角梵铃的伴奏下,化为静美的禅堂。
     2005. 3. 6. 北京花家地西里
 
 
煤的一种非本质演变
 
冬日白杨进入空屋,就不走了
窗外,一个无人理会的老园丁
静静剪去了几丛小叶黄杨的落寞
呵那曾胀满河堤的绿--
想说的话,太多,犹如破旧的车座
坐上它,就已穿过一道道厚墙和重门。
那些落满煤灰的土路和道具之城,
区别于豫西山区的晨昏冥灭。偶尔,
敲钟人夸西莫多也会从书中飘出
去搜寻这片焦黑城堡里的艾丝米拉达。
而小城,依旧被廓大的落日,烟煤和酒精烛照
一列列运煤车盛开,轧过泛情的歌唱。
它们,允许城南社会主义火葬场的青工,
每天,面孔平静地推着作梦的死尸
--走动,并轻轻
摁下焚尸炉的绿色按纽
呵小人物的手眼请继续随着敦穆的大街
旋转,并被稻草人一样捆扎
请继续守卫那毫无麦田气质的街头!
 

一种博大的气质灌入内心无疑是幸福的
 
一种博大的气质灌入内心无疑是幸福的
而当你病倒在床上,一些怪念头会
跑出来,折磨着你,它们
竟然找不到灯的开关。
在黑暗中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那扇过道里的木门,在后夜会嗒嗒响
它一定听到了什麽
这栋红房子已经步入中年,许多阀门开始生锈
在黑暗的阳台,或者是白色的阳台
你拨开夜幕--
长途货车司机正猛摁着喇叭驰过
形同他夜半的尖叫
你多麽不愿被弯成失去维度和温度的叹号!
 
2001.12.15.  
 
 
肉体在暮色里慵倦、澄明 
 
当你静下来,你的指尖上走着大海  
飞赴的往事,灰色兔皮笼罩的城市上空  
大街上,车流在狼奔豕突,一些人开始摘下假面  
这是万千虚拟鲜花开口说话的一年
(哦,一年多少秒?)  
多少秒瞬间如夜火车远去
干瘪的绞肉机仍在吸吮着肉体  
路灯,忧郁;碎冰块,钻石样孤寂  
对于红色帝国的隐秘事物你又知道多少?
满街焚烧的枯枝里浓缩着
一个个逝去的(抑或腐败的)面孔  
那里,有他们一生的爱与恨-- 
 
2001.12.15  
 

一个递进的不和谐音 
 

整个下午你就呆呆地坐着 
内心的一些事,结出一个干豆荚,崩落了 
几朵细小飞翔的苦。平均律的楼梯 
之字形上下。余生,被耗去。堤外 
槐林正在疯长,破墙而入的 
槐香,呈现出事物诱人的虚部 
草坪上,割草机大声咳嗽,花工的 
意志如此顽强。这本是一个让人无可奈何的 
世界。狒狒们自丛林里撤退,学习 
用鼠标觅食。历史的小火车呼啸而过 
夹缝里的大呼小叫被拖走,填埋。新工业的 
轨道纵铺进脑干深处,而忧伤的 
青铜时代,在一百亿光年之外
 
                     2001.12.




小城
 
 
那团雾气沼沼里,有我 
无数次徒步穿过的小城 
一条叫"大众路"的老背街 
总在后夜落雨,被打碎的 
水银路灯下,也总有穿中山装 
骑凤凰车摁铃而过的夜归人 
那时我九岁,爱戴矿灯帽 
被人欺负后,就独自 
数着小巷里幽青的灰砖 
一路哭着,心里喊着:妈妈-- 
而我现在,仍是一个弱者 
痛苦,要静静接受 
像雨夜里,街角的孤独孩子 
没膝深的黑水,吞没了 
他洁白的小纸船 
而那位患热病坚持上夜班的矿工叔叔 
走进哗哗的雨幕里 
再未回来 
 

记一个下雨的冬夜 
 
门灯里的雨不安地斜掠着,幻化为  
亮点纷披的小空间,身体抬升  
一部分又剥离,消逝。不可捉摸的  
四棱体从意识深处拱出。周围  
是酒窖一样酝酿醉的夜。小动物们还在冬眠  
那个湿漉漉的台阶下面,是附近一只黄鼠狼的秘密小道  
蟋蟀、蝼蛄、蛙,也会从那扇铁门下不邀自来  
一切都曾自然地发生,它们的小影子就钉在这团空气里  
只要我还活着,就记得那只夜猫飞过冬青时弓起的背影  
关于这些,我不说谁又会知道  
                           2002.2.
 
小营村
 
小营村后干渠里大片成熟的白草棵
受惊马鬃样随风波涌
天空正凸起一面巨大的蓝透镜
风,依旧干烈,直刮过被耙出
黑美之体的原野。肥大的
芋头叶开始和阳光打卷做爱
黄土路滚起一圈圈辛辣的烟尘
牧羊女犹如温顺的头羊,从土中走出
施粪的健硕农妇正顶着毒日
像沟边耐旱的棠梨树
黄黑的脸膛省略了柔嫩的枝条
而那片防风杨也日渐坚实
除非被盗林人锯掉
它们将抗风至老
另一些幽僻小径历久无人
腐叶与野蒿横陈,月满之夜却幻景丛生
迷人的凡物肉身原是宇宙万千尘埃
经过了亿万年的星际漂转
一切才始归于意志之门

小营村之二
 
你在枝叶间隐身
像一位拒绝文明的印地安人
那个城、草地和全体公民都形如休克的孕妇
而现在,鬼磷跃入了你的视野
就象广阔的原野轻轻叫醒了
一个死于土中的沉默小铁罐
连绵的绿掀去了头顶失明的锈盖
小溪哼着小曲流入身体,再喷涌出来
溶入尘土。那不是海洋,但却孤独
强烈,宛若月下思爱的少女
你注视着,不忍离去
内心的黑影之塔悄然崩塌
野林,小溪与嫩枝,保持着幼儿的面目
而那些荆灌则长满了仁义之刺
哦什麽才是故乡?又是谁,
成为了驾驭你所有爱恨的主人?

小营村之三
 
小营村印在炊烟里上升
村外的杨树,偶尔也说话
爱抽旱烟的老农,吧嗒嗒笑着
甜滋滋蹲在土路的尽头
更远的野外,烧荒的篝火
激起荆榛里的虫鸣
天上,白纽扣的月儿
没有空空定定的心事
它只是在走,忽尔
也会把小营村更亮地打开

小营村之四
 
拍落尘土下车,犹疑里
顺着柯罗所绘的"乡间土路"
两边是麦田,前面
便是毛蓬蓬的小营村
村里,牛在麦垛边反刍
母鸡在桃树下,正咕咕抱窝
我们摇辘轳洗脸,听井底的嘭嘭回声
塘角,椭圆的捶布石,来自天外
满身虎纹,已卧在土里千年
懒懒坐上去,抿一口井水
甜甜地仰头观天,几朵朵
白云,恍似停留额头
柴草、烟叶和麦秸搅动了空气
四近无人,偶尔,牛羊低唤两声
让我们知道这是人世
 
 
被不完全解析的小站
 
小货场。轻轨车咣噹一声就走了 
腐烂与无形的夜,雾灯高悬 
你要在深夜去开一扇门 
焦心而灿烂的一天就要开始 
就像绝密的放射性物品 
车轮的阴影停驻于铁轨上的寒光 
枕木上穿白衣的圣徒,一个个歪着脑袋 
俯冲的机车,改变了空气的流速 
这让你想起充满锥形涡流的哲学 
空空的站台,人影仍在攀谈,走动 
浓烈的气味从城市的胯下散出 
小站,不需要什么性格。一车车重品被运来 
调整分子结构后,又被时间轻轻拖走 
 
                  
复调里的早餐
 
冷风里,我去路边摊口吃早饭  
八宝粥,猪血样难看;五毛钱油条里那软蔫蔫的心情  
我不知自己如何就这样适应了生活  
一个从不洗脸的流浪汉挪到我面前,嘿嘿着说:  
"这八宝粥真不赖。"我怀疑他是否在梦游,天这么冷  
他穿着单裤,解放鞋上满是烂泥。兜了一圈  
他乞了碗热豆浆和五根油条,乐呵呵地吃起来  
就像一部腾空飞驶的越野车,我有点僵  
转瞬又成了一大堆瘪齿凹物的汽车零件  
这世界的泛调主题多么熟悉而陌生(凄清?)  
对面"好望角食府"里放荡的音乐此时响起  
一层层空气切片里各式人造幸福进进出出  
谁会注意这个长出病蘑菇的小街呢?  
调音师的小扳子正修理着黑白键里尖叫的神经 
 

南部非洲的夏季有自己的个性  
 
 
南部非洲的夏季有自己的个性  
狂野的山风卷裹着高原  
风越大越能体现它的气魄  
等待中的是一场可怕的风暴  
溪水很浅,小兽们可以坐在水里洗澡  
一道闪电就像一根巨大的火柴从天而降  
清晨,满目疮痍  
该隐和亚伯从《圣经》里走出  
小行星呼啸着撞向地球  
傍晚,骄阳失去了威力  
山猫开始了又一次屠杀,可怜的  
南非织布鸟和提兔,还有鹰夫妻艾莫燕尼  
卡尔卡拉山猫,你们来吧! 

                                 
我们走在这条满是土腥气的小路上
 
我们,一对微亮的细颈瓶  
走在这条满是土腥气的小路上  
精神的全月,在我们体内徐徐升起  
并捧出松脆可口的小麦饼  
路边,白腊条和大叶杨还未醒来  
而远山以北,小熊星座正在天际游弋  
你说,那是宇宙高峰体验的结晶体  
此刻,我们就这样走着  
一路上不时仰望,指点着圣诞树一般的星空  

                                          
修 复  
 
我的椅子里,长满透明菌丝样的时间  
小心把它们整理,我开始惊讶  
纷杂往事的内核。豫西小丘陵,陀螺般疯转  
生锈的脚却感觉不到。年岁的列车提速太快  
刚坐下还未饱览窗外景色,我就老迈的不成样子  
"舌头,这个犹大,背叛了心"  
我在屋内来回踱步,靠着墙思索  
那张长跪的四腿桌,暗谶了一些人的命运  
就像基督徒做完虔诚的祷告  
蒙羞的今生,被圣洁的教义完美修复  
 

                                 
                                    
在昏黄的山脊上
 
在昏黄的山脊上,我们 
在荒草中奔跑。又双双骑着白马 
穿过粗壮的石桥。山雾, 
还未将你我覆盖-- 
而所有的威压都归服于无语的喜美 
你的眼眸,变幻着闪闪的颜色 
像前面樱花林里飘出的惊呼 
多少光洁的额头在落英间徜徉 
如同我们 在落雨的秋夜 
彼此溶入无边无际的 
微凉 
 

一个浪漫的真相:包法利夫人
 
你的双手在空气中静止
内心,向着巴黎之梦叫喊
脸,扭曲成粗大的树根,挂在窗前
只为了抓牢天边走过的子爵
窗外,小镇的黄土飞扬
它要把浪漫夏日和细腿昆虫
以及荨麻丛完整裹入喘息的记忆
一个痛苦的生存之块,怀着爱冲入教堂
寻觅解脱,返回,惊觉神的无力
目光里的小路生鲜如雾,只等着你来啜饮,穿过
幽会的石屋归于情爱风暴的摄像术
(你是你坐过的椅子,地板和床,不是吗?)
外人不知意义之体的压抑,神经的大提琴
被眷念弹拨,所赠的小物什(小欺骗)震荡
逗留过的山坡和松林,魂魄缠绕着
一些人因你而碎裂,留在了永远的过去
 



雪,煤城

我们,挥别落雪小城,
灰色轮盘里,凝着烛泪。
十字大街变白,空无一人。
雪夜,新鲜而热烈,到处埋着
雪国童话和惊雷。而城外,
北风呼啸,廓大雪原, 
正把夜雪,领入黑泽, 
那沉睡亿年的煤神,
在夜雪的白衣果核里安睡。
暮晚污淖,已化为雪夜的
凛冽和纯净。朔风,向着
四方吹,而四方,都是我们
飘落的远乡。雪和煤
让我们遗落的,我们
已无法找回。风中长发, 
只凌乱飘动,那些小巧的
白花,被田野和冬夜撒下,
我们看着它们,落满沟渠, 
并紧随我们的步姿,默默
远去,雪,是北国冬夜的
圣果吗,那些凉凉的枝条,
总把我们绊倒,凄清的
反光,折进眼窝和领口,
相伴黑暗的肌肤,将它们
静静消融,而裹入意识的,
结为暗夜冰街,一些
未亡黑体,曾恐怖滑动。
这夜雪,把我们箍成,
郊外的铁桶。雪的
强大意志,装饰了一切。
而小城的褐煤,依据
火,对整个精神原乡
完成征服——从空中,
地下,它们,与小城穿叉,
用神力,把爱恨完美相契。
此刻,远远望去,雪原上,
游弋的浮白,已归于长夜
漫长的返乡之路,那些隐没的
星团、树林、群山和万物,正
展开无声的幕布和星际尘埃。 

 

 2005.9.19.北京水碓子

 
 
 
挖煤工

 

雨中,运煤车隆隆移动。

焦黑的小巷,空无一人;

矿工路以北的街区,

偶尔,一丝伶仃的灯明。

棚檐下,下井的挖煤人

想起他的大脚女人,此刻

正穿梭于灶台和大田。

罐车,慢慢贴近煤层的腹部;

巷道灯,曲折里伸延。冰凉的

煤壁,沁出冰凉的泪珠——

薄气的瓦屋里,孩子们

总牵他的衣角,小手

又摊开,睡成,毛绒绒的向日葵

 




命定的豫西小煤城

 

坐进黑暗。一切

那么静,滴……嗒

内心的秒针被你忽然听见……

冬夜的大街,失去了人群的逼迫

显得空旷而多余;那些

出租车,摆动着触角

夜蟑螂一样爬过;

而矢车菊,拥着孤冷中静睡的女童

开始在月光下显现。

寒酸的小酒馆,油布门帘里

裹满了醉意,在矿区

它永远和煤纠缠不清。

一群群矿工,正鼹鼠般

日日朝着黑暗挖掘,

幽伤的巷道遍布小城的内心。

生活,让我们老去!

而蒲公英里飘荡煤尘的春天

竟也那般奢侈,遥远而美丽

 
 
 

那遥远的煤城……

 

在青色山梁的尽头,暮色,

也许是曙光,会把小城

点染成梦幻的珊瑚林

阡陌路轨也自烟雾中,浮动。路边,

法国梧桐织出绿色,每日里,默默打开

飘下,一朵朵游向远方的红云

那些煤矸山渐次显现,恍若虚置的背景,或

兀立史前的巨大石锤

整个矿区,此时,在七月的尘灰和雨水中

缄默而安详,一些朝向煤场的窗口

早蜕为黑色的诱捕器,并被洞穴哽住

在下班前两小时,那些灰色街区和游荡街头的

青年,会爱上一件白色连衣裙和那个夏天

而广场,堤岸,也会堆满暖色颜料的人群

最精致的花圈已被人淡忘——

废弃矿井被凶蛮的铲车和痛苦的瓦斯记忆封存!

一个洁白的阳台计划

置于废墟。在令人变形的冬夜

那些煤,复活,燃烧中,释放温暖的遗嘱

呵他热爱的故乡,有健康硕大的风浪

百里芦苇,曾被按进水里

卖苇叶的妹妹,戴着大蝴蝶结

飘来,飘去

坐在煤油灯影里的家人,曾向往着遥远的煤城

 




70年代:煤城旧事

 

70年代,我的童年无数次穿过矿工路

有次,爸爸用飞鸽车带我去火电厂

那是他的单位。骑到路尽头,厂门

有两根水泥柱和一个大铁门,往厂区

运煤的铁轨、巨大的烟囱,还有

汽轮机房,这些厂外我就能看到,尽管

我只有6岁。它灰色的发电楼

运转时震耳轰鸣,犹如一个怒吼的怪物

走进灰楼,管道、楼梯、电机组成晕眩的迷宫

褐煤的能量,使整个楼内空间剧烈颠簸

下班后,我们在水银灯的银光照耀下

回家,路两边的法国梧桐,树身白绿

树后的平房区,如同被刺瘪的黑气球,缩成一团

骑过路灯被人打碎的路段时,一片暗黑

车子上下弹跳,我眼前晃过一个交通岗亭

听到一个烧饼铺打烊关门的哐啷声

从矿工路拐进革命大院永红向阳院

已是后夜,我们在满天星光下叫门,归家。

在我们身后,幽深的矿工路成为夜的深背景,漫进

百里矿区无声的梦境。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

矿工路,仿佛一个活的生物,附着在豫西

小煤城的面庞上,它,并非二郎神的第三只眼,

但也不仅仅是一个扬着煤尘的路标……

 

                                   2005.4.25.北京水碓子

 
 




《在许昌》

转开木门,——
落雪,映照着我们
凉凉的过河风下
苦楝林,白茫茫一片。
我们穿林寻路时,
几只灰鸽,从远处
春秋楼的二重脊背掠过
而初春来时,在乡下
菜园旁,一棵野荠花
正静静开在篱墙上。

        2005.2.7.许昌


 
 
 
《琴房》

园角这间落满鸟粪的琴房,残破的
默许了野雀和灰鼠的居住
旧钢琴已经死去。它神美的琴盖和
所有键手已被人揭空,只余精亮的脚踏
撅显着弹者的昔日激情。我随手轻拨
古怪琴胸里那些锈绿的铜弦,哦,触摸
它们,如同触摸一排紧张的战士,立时
宇宙最深处的声音被忠实地传达
多麽令人吃惊的幽鸣,亡琴——
仍余温尚存。还有那歪刻着“爱”字的
断腿琴凳则让你不由想起莫扎特的
《安魂曲》。倒是剥漆的门楣之上
被冬风扯破的那幅《洗衣妇》
夏尔丹赋予她的面容依旧恬静
整个房间因了尘封的安逸而显得无比空旷
仿佛那雪山,径直沉入观者的心底
散乱的蛛网、光线与灰尘持续翻生着
情感的化学气泡,不会有人提示什麽
一切都恍若刚刚开始,发生——
                             
                           2002.春 

 

《在花家地》

窗前,几个锅炉工正向小区送暖
他们切合电闸,斜戴着柳盔。
热力管道,静静把冰冷的墙壁烘热。

几个孩子,从废弃影院台阶边滑下
开春后,无人看守的剧院
将被拆除,几十年的灯影喧哗

已是一片空空座席。冬日
刮风时,这里的街道,形同
空旷的长廊,而空旷,让我们想起

豫西乡野的槐林,纷乱的枝条
摆动在清寂的村外,赶集的羊倌
和老牛,嘭嘭踏过干白的河石

开小拖的乡民,从土路上颠簸驰过
拐过起尘的麦场、沟壑,广阔的冬麦地
朝垄畔举着昂扬的绿眉毛…这些

用伏牛山作背景的混合物,恍若
远处的燕山山脉,向落日里蜿蜒
又在幽州晚霞的斑斓桨叶下,踪影难寻

         2005. 2. 16. 北京花家地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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